第四章 下班后,我就去给陆师傅送饭盒。师傅家住在后街的啤酒厂家属大院里。都知 道今天晌午他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当我打听师傅家的门牌号时,人们用诧异的目光 盯着我,然后就用手指一指说,门上贴白纸的那家。于是我明白了,那是阶级敌人 的标志……敲门的时候,我心里有些忐忑,门缝里先露出了两张脏乎乎的小脸,应 该是师傅的一对双胞胎儿女。接着又出现了一张麻脸,两只小眼睛凹进去,嘴巴像 皮球一般凸出来,活脱脱一个女卡西莫多!她大概就是每天往师傅饭盒里放萝卜和 白菜的那个人吧。我低声叫了一声师娘,告诉她,师傅这些日子回不来,我去给他 送饭盒,顺便带点毛巾、香皂什么的。师娘忙把我往屋里让,我又发现她还跛着一 条腿,这么多痛苦怎么加在了一个人身上? 我颠三倒四,说师傅出了点儿事,要在厂里住一些日子。师娘很爽快,说,我 知道,陆大珠是国民党少校,让人给抓起来了。下午人家来贴大白纸我就知道了。 我就想安慰她几句,而师娘却目光一抖,十分尖锐地问,你们搞得这么乱,他的工 资怎么办?我两手一摊,说,这个嘛,我不太清楚,也许厂里有安排吧。师娘就把 目光放缓一点儿说,你是他的徒弟?先前他有两个徒弟,动不动就往这儿跑,叫俺 给他介绍对象。听说当官了,就再也不来啦。现在可倒好,狗咬卵子——直接掏上 了! 我呆呆地望着师娘那有点儿恐怖的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师娘又转了话题,问 我,你有媳妇吗?前院的老周家闺女挺好,腚大,奶子也大。你……要是乐意,我 明天就去说,我都给人家说成了好几对儿啦。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了可怕,丑人并 不都是卡西莫多,而师傅差不多是生活在蜘蛛精家,还跟这个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 儿女…… 告辞出来,在大院门口碰到糖化车间的小老李。小老李说到我家坐坐吧,我侄 子刚从南方回来,给我捎来一包茉莉花茶。于是我就到小老李家坐坐。在那里,我 听到与陆师傅身世相关的故事。 陆师傅的老家在三桥镇东边的朱家屯,青少年那时候,陆大珠强壮得像一头犍 子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却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陆大珠便到大赵家屯给 人当长工。东家是个家境很殷实的大财主,让给他扛活的长工们敞开肚子吃窝窝头 和咸鱼,还有大盘的蒜茄子,然后再去春种秋收。财主的目光带着弹性在长工们中 间跳跃了很久,然后就停留在陆大珠身上。逢年过节,东家会额外给这个憨厚的伙 计半扇猪肋巴。有时,还将他请到饭桌上,跟财主老爷们一起喝上几杯。这一切都 让陆大珠受宠若惊。 财富和烦恼常常是连在一起的。东家老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作过什么罪孽,竟 然生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儿。这个女儿和他的财富不相称,像一团不祥的影子飘荡 在他的庄园上空。而且,这个丑鬼还常常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她爬上后窗看长工 们洗澡;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长工们的面就脱下裤子撒尿;还有一回,她趁着夜 晚下着大雨竟厚颜无耻地爬到长工们的大炕上……这一切,伤透了东家老爷的心, 让他感到威风扫地、颜面尽失。东家老爷要了结这件事。 交涉是在一个秋日的傍晚,接连几天的淫雨仿佛竹笼一般把人们囚在屋里。酒 过三巡,菜过五味,东家老爷点燃了一袋旱烟后笑眯眯的表情突然没有了,他瞪着 公牛一般的眼睛说,你——要了她吧。我给你三亩好地,就是屯子北边临河的那三 亩水稻田。再将前街那两间老屋也给你,算是闺女的嫁妆。当时,满屋子弥漫着刺 鼻子的旱烟味儿。那个身体强悍的长工一定涨红了脖子,说不定还摇了摇头。可这 个条件太诱人了,那三亩水田是东家最好的地了。有人说,晚上在田里插一根筷子, 到了早晨那筷子就能发出嫩芽来……在陆大珠差不多就要应允的时候,里屋的门吱 呀一响,他歪头看到了那张丑陋的面孔,正在门后边向他脉脉含情地微笑,可能已 经美出鼻涕泡来了。年轻的长工觉得受了侮辱,断然摇头,并且站起来要走。而那 个老谋深算的东家笑一笑,走上前把他又按到皮椅上,那浓浓的乡音道,别介,别 介,再想想嘛,老伙计啊,那可是三亩好地! 再说了,女人丑点儿怕什么,只要能生孩子就是好女人。东家老爷说着,又把 一包叮当乱响的现大洋晃了晃放到酒桌上,补充道,这是我给外孙的喜钱,你先收 着吧。 在东家老爷凌厉的攻势下,年轻长工的防线出现了动摇,接着就崩溃了。耳边 是现大洋的响声,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三亩良田啊,他的历代祖宗都从土 地里扒食,可谁拥有过三亩土地?在这场交易里,除了一个丑陋的女人,剩下的都 是好处。当月亮越过树梢的时候,年轻的长工被旱烟呛得咳嗽了几声终于把头点了 一下——他觉得脑袋像山一样沉重。东家老爷不失时机,端起了酒杯说,来吧,咱 们翁婿干一杯! 我想,陆师傅的婚礼一定轰动了四乡八寨。这门亲事,为孤陋寡闻的乡下人提 供了丰富的口头资料。新婚之夜以后的那些情况,全是我的师娘到邻居家串门时讲 出来的。师娘怀着极大的委屈对她们说,在陆大珠的床上睡了快一年了,不但没怀 上身孕,而且她还是黄花闺女的身子。也就是说,结婚近一年,丑女仍是老处女。 后街家属大院的女人们哄堂大笑,说你家老陆是一只不吃腥的猫! 九一八事变后,农村大量遭受战乱失去土地的农民随着闯关东的盲流子涌入省 城,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知道了陆师傅的经历之后,我敢说也有例外。我师傅就是 例外,他是在获得了土地之后,背井离乡来到省城的。陆师傅抛弃了那三亩绿油油 的稻田,也不肯为财主老爷养外孙。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师傅离家出走,这是个谁也 不知道的秘密。我想,师傅将终生恪守这个秘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太阳被几座山围困了一夜,终于在早上七点多得以 成功突围,从山坳里奋力地弹跳到了浩瀚的天空。陆师傅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脚 步里透着果决,眉宇间有一抹喜色。清晨人们行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笑容在朝 霞的陪衬下显得格外晴朗。吆喝声伴随着女人们洗衣时的敲打声,少陵河水面一层 层涟漪,氤氲的水雾揭开了一天的面纱。但陆师傅却没有回头,没有向他的屯子、 没有向他的三亩水田、没有向他的丑陋的女人回头一瞥。陆师傅就这么毅然决然地 走了,一路风尘,扑向省城,投奔他的那个没见过几面的二叔。二叔在一个叫作啤 酒厂的工厂里做工,是“满洲国”的忠实臣民,可以做保人。 从乡下走到省城,陆师傅想了一路也没想出啤酒是用什么做成的。到了酒厂, 陆师傅便被啤酒迷住了,噢,这玩艺原来是用大麦酿制的。他在“满洲国”政权下 生活了不到五年,难道那个风雨飘摇的政府会跟一个下贱的酿酒工人有什么瓜葛? 解放以后,省城要进行户籍管理,工人家属纷纷进城。二叔病逝后,陆师傅迟疑了 很久,才把他的女人弄到省城。 除了那张丑陋的面孔,师傅一点儿不愿想起过去的事情。可是生活中总有磕磕 碰碰的事,有了事就不免要吵架,师傅往往斗不过前东家小姐。师傅只好揭短道, 看你那个熊样吧,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师娘一听,便声色俱厉地道,告诉你吧, 你也别忘了那三亩好地啊!于是,师傅就蔫了下来……三亩好地,几乎成了他的胎 记! 一壶茶喝得没味了,小老李问我,知道你师傅的双胞胎儿女是怎么来的吗?我 笑了,生的呗,我师娘生的。小老李意味深长地笑一下说,还是女人有心计,那个 丑八怪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出了办法。她趁着黑灯瞎火啥也看不着,就脱了个精光 跟陆师傅黏糊上了,嘴里叨咕着多好多美的三亩水稻田啊……身强力壮的陆师傅再 也耐不住了,就干上了……初次尝到了甜头,看着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兴奋得几乎 一宿没合眼。后来她就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