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里放了三桌,端上菜,倒好酒。大哥支派大刚,去前院叫你老爷,说你二姑 回来了,来喝酒。我父亲那辈,哥俩姐俩,大侄子去找的,是我老叔。老叔叫柳祥, 没成家光棍一人,五十四岁了,怎么说呢,不傻不苶不缺胳膊不少腿儿,却体弱少 力不壮实,又干又瘦半残疾,走路堆堆缩缩一摇三晃,坐着从来没直过腰板,弯着 腰杆耷拉着脑袋,叼着旱烟锅成天冒烟儿。开不了农用四轮车,骑不了摩托车,也 很少出门,超过十五亩的土地,便经营不过来了。他手脚慢,话语迟,住着三十来 平米的土房,住房仓房合二为一,房檐子像赵本山的帽檐儿一样耷拉着,吃的穿的 总是对付,好像一直以来,他对吃的穿的住的,没有过高的要求似的。家里也是窝 窝囊囊埋埋汰汰破破烂烂。平常人家,大米白面鸡鱼肉蛋稀松平常,吃腻了;他却 买不起,上顿苞米咸菜,下顿土豆大酱。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了,他的生活仍然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水准。这些年来,都是大哥大嫂一家在帮扶拉扯着他。他对付 凑合着,仅仅是活着而已。老叔和大哥的年龄般大般儿。 老叔尾随着大刚身后风刮柳条似的进了屋,诺诺蔫蔫地靠在了门边,朝我一笑, 旱烟锅呼呼冒着呛人的浓烟,说了一句,二丫头回来啦,便不声不响了。大哥拿礼 物让老叔看,这是玉双给你买的一套衣裳,一条烟,两瓶酒,吃完饭拿回去。老叔 抚摸着衣服,嘟囔着说,这么好的衣裳我上哪穿啊?烟没劲儿,给大刚吧,好酒俺 喝。说完朝我感激地咧嘴嘿嘿一笑。大哥逗老叔,这套衣服你舍不得穿,给我呗。 老叔抱紧衣裳袋子,好像他的侄子会抢似的,理直气壮地说,俺二侄女给俺买的, 不给。 童年的时候,我,我大哥和我姐,没少欺负老叔,抓他当马骑,当枪使。玩藏 猫猫,总是他寻找我们的时候多;玩抓坏蛋,扮演坏蛋的角色几乎都是他……长大 了,懂事了,尽管不欺负他了,却也不怎么拿他当回事,不怎么尊敬他。他软弱, 无能,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的相继离世,使他失去了赖以依靠的大树,一个人贫 困潦倒地生活。我工作在省城,然而,即便我生活在乡村,又能待老叔怎样呢?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庭和事业,工作和孩子,你可以一时半会儿地照顾他, 却不能也不会每时每天、日复一日地时时刻刻经管他。亲情温暖关爱感恩也是需要 条件的,总不能让我放下手术刀,放弃省会医院的工作和职位,回到乡下,一日三 顿给他天长日久地做饭吧?不能,也做不到。我是教授,主任,而且想更上一层楼 ……更不可能把老叔接到我家生活,没有这个想法和念头,他只是叔父,不是父亲, 隔层肚皮差座山。要是父母,在不触碰婚姻红线的情况下,宁肯打破脑袋也要接到 家里。但老叔不适合城市生活,我也不会为他去和丈夫求情说小话。我说的是现实, 难道不是吗? 见到老叔喝酒吃肉那么香甜,大口咧嘛狼吞虎咽,我问大哥,现在国家惠民政 策好,改革红利惠及每一个老百姓,为啥不给老叔申请低保呢?大哥面有难色地说, 咱都是翻土坷垃的农民,衙门口没有认识的熟人,没权没势咋能办下来低保?想都 别想!大刚说,咱这疙瘩,就村支书的老丈人有低保,没人,办事老难了! 我说,镇里县里,我的同学有干事的,我托人,试试给老叔办个低保。 大哥气鼓鼓地说:有人咋不早说,俺家遇事,挖窟窿盗洞找不着门子。你大侄 子结婚不够登记年龄,村支书上家笑哈地罚走五百,咱连张小票也没看着。生这孙 子,说是计划外,镇上计生办、派出所的人,村长、妇女主任引领着,进门就要咱 交社会抚养费,五千开正式票据,三千打白条,又没人给报销,管它票据白条干啥, 咱害怕呀,乖乖交三千。借的钱,换张白条子,卷烟还嫌厚。扒土房,盖这座瓦房, 得找乡建批,乡建助理开车来的,要油钱要饭钱,这还不算,又话里话外暗示你拿 一千块钱,你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出血,人家就四处找你毛病,不给痛快批件, 不批,你就不敢动工,麻溜拿钱吧!这些都是大爷,惹不起。要是有人,有关系, 政策放宽,一顿酒一条烟就解决了。整个社会,垫底的是农民,谁都可以来欺负, 来熊人。农民有啥能耐,逆来顺受呗,找哪个爹说理去?上边讲执政为民,到下边 是卡民、黑民、勒民。你要早说镇里、县上有关系,你一个电话,咱家得少花多少 冤枉钱!这大头钱拿的,打水漂都不响。要是国家捞着了也行,还不是揣进了个人 的腰包!我劝大哥,钱都拿出去了,进老虎嘴了,还生哪门子的气,你也没打电话 问我呀。消消气吧,喝酒吧。农民吃亏,不吃香,谁都不拿当回事,唉,喝酒!哥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