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是一个半阴半晴的下午。 如果你那天刚好走在这条宽阔干净的马路上,就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现在, 向公园走来的这个中年男人也许有四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他究竟是谁?我暂时 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我现在只告诉你,这个中年男人是要来赴玫瑰花一样诱人 的约会。他在公司里说了谎,这才脱身躲开所有熟人的耳目。 中年男人来到公园后,一直站在那座假山后边。中年男人站了很长时间。 中年男人抬腕看了一下表,然后,皱了一下眉头。也许是他站累了,想找个有 椅子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也许是中年男人因要等的人一直没按时来而有些失望,总 之,他想离开这里了。 就在中年男人走到公园后门那里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排红色的塑料座椅。 中年男人就朝着那排椅子走过去。 中年男人在快走到那排椅子跟前时,发现那排椅子上坐着两个年轻的恋人。那 个女孩儿长得太出眼了,五官就五官,身材就身材,气质就气质,看哪儿哪儿好, 看哪儿哪儿都顺眼。中年男人看见那个女孩儿正沉浸在醉人的爱恋中,她不时地变 换一下坐姿,一会儿坐在男孩的左边,一会儿又坐在男孩的右边;一会儿又淘气地 站起来,用双手蒙住男孩的眼睛,一会儿又在男孩的耳边呢呢喃喃。那个男孩一往 情深地默默看着女孩儿。 女孩儿的脸上笑靥如花。 男孩不说话,就那么看呀看。 也许中年男人是被这对年轻恋人亲昵的样子所打动,他的脸上竟有了晚霞一样 的东西。 中年男人比原先说好的时间多等了两个多小时,却一直没把他要等的人等来。 中年男人在往公园门口走的路上,已经打了好几次手机了,可总也打不通。看 来,他要等的那个人一直都没开机。 中年男人一脸沮丧地离开了公园。 他期待的像玫瑰花一样诱人的约会就这样没等绽放,就早早地凋谢了。 中年男人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做好了饭菜。中年男人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的饭, 心早飞到一个桃色的天空里去了。在那片五彩缤纷的天空下,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 风筝,无所顾忌地飞呀飞,一直飞到他向往的那片浪漫的彩云中。 吃完饭,妻子要和他商量公司里的事。他推说头疼,早早地上床休息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迷上了公司公关部的那个叫玫瑰的女孩儿。今 天,就是玫瑰主动约他去公园的,他在接到玫瑰的邀请时,竟一时不太相信自己的 耳朵。他又一次在电话上问清楚了约会的地点,这才恋恋不舍地和玫瑰说再见。在 这之前,他悄悄动用了公司的钱,给玫瑰买了好些高档衣物和化妆品。他还特意在 去外地跑业务时,以种种借口带上玫瑰。他把自己平时悄悄存起来的私房钱几乎都 花在了玫瑰身上,也真够难为他了。平时,公司的账务都是由妻子把持,连他的花 销也是由妻子掌管的。 这些日子,妻子老是问他:“你的开销咋越来越大了呀?” 他佯装不知:“没有呀,都是些推不开的应酬,还不都是为了公司?” 妻子说:“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经营又一天不如一天,你不好好地把心思用在 如何做生意上,反而一天到晚神魂不定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中年男人说:“我没事,你别瞎想。你去客厅看电视吧,我想睡一会儿。”妻 子走出卧室后,中年男人关上了床头的台灯。 他要好好想一想他和玫瑰的事情。 他和玫瑰之间一直是清白的,但他不敢保证两人会一直这样清白下去。他清楚 地记得,当时,来公司应聘的人很多,他却一眼就看上了玫瑰。怕玫瑰会飞走,他 让玫瑰和公司签了一份合同,合同上规定,玫瑰要在公司里干满三年。三年期间, 玫瑰和公司之间,不管是哪方若是提出中止合同,就要赔偿一份数额很大的毁约金。 他真的很想得到玫瑰,他喜欢玫瑰淘气的样子。他像一支残烛,希望用玫瑰的青春 来点燃,那样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可是,他也看得出,玫瑰好像有时对他的钱情 有独钟,有时又不全是为了钱才和他来往。看得出,她对他是有好感的。但年龄上 的弱势,他想靠钱来弥补。要命的是,他又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玫瑰也对他说过, 她是从乡下一步一步走到城市的。她需要钱,她乡下的父母也需要钱。她不想和他 来往得太密切,因为她不想失去目前在公司里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即使是这样, 他还是不打算断了和玫瑰的来往,他真的不想失去玫瑰。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带 玫瑰出差时的情景。 那次是到南方的一个小镇,到那儿时天就黑透了。他和玫瑰一起找了一家看上 去比较干净的小饭铺,点了好多的菜,都是他平时暗自观察发现玫瑰爱吃的小菜。 他要了一瓶白酒,又给玫瑰要了一瓶红酒。玫瑰说什么也不肯喝他为她倒在杯子里 的红酒。玫瑰很着急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哥,我不能喝酒,你是知道 的呀。平时为了生意上的应付没办法,但现在没有外人,能让我喝饮料吗?” 他一直喜欢让玫瑰在没人的时候喊他哥。 他说:“不成不成。” 玫瑰在他面前总是很乖,他硬要玫瑰喝,玫瑰便不再撒娇。这也是他喜欢玫瑰 的一个原因。 他那一晚很激动,就像当年初恋的感觉一样。喝完酒,他想快快地回旅馆,但 玫瑰提议要唱几首歌再走,他只好依了玫瑰。哪知道,这一唱就没完没了,直唱到 半夜,才总算催着玫瑰回到了住处。 他的房间和玫瑰的房间只隔着一道墙。他匆匆洗完了澡,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睡。 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但墙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不敢给玫瑰打电话,在这 沉寂的夜里,他怕电话铃太吵。也不敢用他的手机打玫瑰的手机,因为每个月的手 机费用都是妻子去邮局交的。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吸烟。他没有办法,欲望像一只看不到的小兽在 用锋利无比的牙齿啃咬着他。直到把盒里的烟全部吸光,他还是无法把那只看不见 的小兽从他的心灵里驱逐出去。他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一会儿又去喝水。这样折 腾了很长时间,他干脆静静地坐在床沿儿上,给玫瑰发手机短信,他也不知到底玫 瑰现在是不是睡下了。 他在手机短信上问:你睡了没有? 发完,他就像个等待审判结果的犯人一样,一直屏着气息,久久凝视着他的手 机。 但玫瑰一直没有回复。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乡间特有的寂静笼罩着这家小旅馆。不时从远处传来几 声隐隐的狗吠,一种怅然若失的孤独寂寞袭遍了他的全身,他被一种倦怠而颓废的 感觉压垮了。就在他再也无力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玫瑰忽然给他发来 了短信:还没睡! 他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所有的倦怠一扫而光。 他抖着手又给玫瑰发短信,问她:我可以到你的房间吗? 发完,他就再一次屏着气息,一动也不动。 房间里很静,静得仿佛连掉枚针的声音也能清晰地听得到。 玫瑰终于又回复了,只两个字:可以。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他的房间的。他把步子迈得很轻,像是杂技演员在走钢 丝绳一样。他来到玫瑰的门前,不等抬手敲门,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房间里没开灯。他借着从窗外泻进来的月光,看清了玫瑰穿着一件白色的软缎 丝绸睡衣。她的秀发已不像白天那样用发带束在脑后,而是披散在肩膀上。他嗅到 了一股好闻的发香。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把她的睡衣纽扣一个一个轻轻解开, 就在解最后一粒纽扣时,他才发现她落泪了。泪水无声滑落到他的手背上,他不知 她为何落泪,但泪珠儿的确是一颗接一颗从她的眼里源源不断地流满脸颊。于是, 他又轻轻为她把睡衣上的纽扣一颗接一颗地重新系好。然后,他轻轻地把她抱起来, 一直抱到床上,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抱一个婴儿。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对她说:“不要哭了。好了,一切都好了。” 她便把他的胳膊当做了枕头,轻轻躺下来。她满头的秀发像月光下的月亮花一 样,在他的怀里美丽绽放。他的手一直在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他不知她为什么 哭泣。但她的哭泣像是一盆冰水把他潜伏在身体里的欲望浇得一干二净。他的嘴里 一直在呢呢喃喃:“乖,不哭,听话。” 他就这样心无杂念地拍着她,那一刻他只要她不哭,只要她早早进入梦乡,他 就会很幸福。 后来,她终于安静下来,慢慢睡着了。一颗像露珠一样的泪珠儿挂在她蝶翅一 样的长睫毛上。 轻轻为她盖好毛巾被,然后,轻轻走出她的房间,回到他的房里时,他感到非 常的疲惫。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何时进入梦乡的,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发现天早就大 亮了。 他起床后,没来得及洗脸,就听到了玫瑰敲门喊他去吃饭。 到了吃饭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她又恢复了以前的孩子气,她的 脸孔泛着一抹纯洁的红润,像是山上的白雪染上了一层落日的余晖。她的表情让他 更加对她充满了怜惜,他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特别是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和以往她陪客人说话时的表情截然不同。 他用很随意的语调对她说:“你昨晚泪水可真多,把我吓坏了。看来女孩子天 生爱掉泪,就像花朵需要露水那样,需要泪水滋润。” 她垂了头,低声说:“有时,对女人来说,眼泪也许是从心里涌出的胆汁。” 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这个女孩子是有一些难以诉说的苦衷的。 又一想,活在世上,哪有没有苦衷的人呢? 他回想和她认识后的日子,发现她的确让他总是捉摸不透。她从不乱和他要东 西,但他每次送她东西时,她又总是垂着头收下。就说昨晚,她完全可以说睡下了, 那样他就不会去她的房间了,她让他去,却又满脸泪水。 男人有时是很怪的,越是猜测不透的事,越是想去弄清楚。他一点儿也不生她 的气,他是心甘情愿被这个女孩子折腾来折腾去的。他和妻子结婚这么多年,不能 说没有感情,但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他便不知不觉间感到了一种厌倦,他说不上 为什么厌倦,他有时连他自己也厌倦。 他的一个从小玩大的铁哥们儿常约他一起去喝酒。有一次,铁哥们儿悄悄告诉 他,趁现在还没到彻底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龄,还是及时行乐吧。原来铁哥们儿 喜欢喝完了酒去泡小姐,并说每次泡完了小姐,回到家后,就会对妻子更好,而且 自己也比原来精神头好多了。并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找情人,那会后患无穷。他 开始不同意这种观点,后来眼瞅着铁哥们儿天天神清气爽的样子,便有些羡慕,也 打算去泡小姐。可还没来得及找准机会去泡,他就遇到了玫瑰。玫瑰的出现,像是 让他服了兴奋剂,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打理公司的生意时,自信 心大增。他好像有了无穷的力量,那力量足可以让泉水从干涸的石头中间冒出来, 也能让悬崖峭壁长出花草来。无论他的那位铁哥们儿如何的劝说,他就是不肯和他 一道去喝酒了。 铁哥们儿百思不解:“不是你说要我找个好地方,你也想好好销魂去吗?” 他不想把玫瑰说出来。他只说是妻子看得太严,不好脱身。 那时他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拥有玫瑰。他的命里有玫瑰。命这东西尽管看不 到摸不着,但谁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 那时他自以为玫瑰是走进了他的命。 但现在,当他从公园回来后,再也不这么认为了,他一点儿也不怨恨玫瑰。因 为上次他若不是遇上了玫瑰,他早跟铁哥们儿去泡小姐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 鞋的?上次铁哥们儿在宾馆里包房泡小姐,被公安局带走,并要罚款。铁哥们儿万 般无奈,只好打电话向他求救。他带足了钱,才把铁哥们儿领了回来。后来,他好 长时间没见到铁哥们儿,打电话,总是关机。有一次,他去医院探望一个公司的员 工,遇上了那位铁哥们儿,这才知道,铁哥们儿患上了性病。他打医院出来后,真 的有些后怕。所以,他觉得玫瑰是他命中的福星。星星总是挂在天上的,想到天上 摘星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以后再也不打算像以往那样,天天找时间在脑子里想 一些能制造单独和玫瑰在一起的机会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他的眼里好端端地流出了眼泪,那泪像决 堤的河水,哗哗地流个不停。他不知为什么眼睛里会蓄存了这么多的眼泪,不就是 一个女孩子吗?再说他也没伤着她一丝一毫。可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泪流满面。 他就这么一脸泪水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他和玫瑰的事,想得脑瓜子都有些木 了。最后,总算下了最大的决心,他要彻底放弃玫瑰了。尽管那样做对他来说很痛 苦,但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无言的爱,是一种大爱。这样一旦 把事情想透了,整个人也就完全放松下来了。他感到是那样的身心疲惫,他合上眼 睛,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中年男人的儿子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回家的。 中年男人当然没听到妻子和儿子之间的对话。 儿子对母亲说:“妈,我今天在公园都和玫瑰谈好了,玫瑰答应假装和我谈恋 爱,并要和我老爸好好谈一次。她说现在找份理想的工作不容易,她很喜欢在咱的 公司里干,她更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妻子说:“这个狐狸精!我还以为她会主动提出辞职不干了呢。她要真提出来 辞职有多好,咱不会和她要毁约金的。你咋不和她说清楚呢?没准她是怕咱和她要 毁约金。” 儿子说:“我和玫瑰说过了,说得很详细,她说在没找到适合她的工作之前, 是不会离开公司的。” 妻子说:“唉,也不知你用的这招儿,能不能阻止你老爸和这个小狐狸精的来 往。” 儿子说:“妈妈,我是因为爱你,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的。如果我老爸是真心 爱我的,他就会放弃玫瑰。尽管那样做,会令老爸很痛苦,但虎毒不食子,他总不 能来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抢同一个女人吧?今天在公园,当我们悄悄发现老爸往我们 这边走来时,我们故意装作像恋人一样,爸一定难受死了。妈妈,如果你是爱我老 爸的,就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妻子说:“那万一小狐狸精真缠上你怎么办?” 儿子说:“不会的,玫瑰把这份工作看得很重。今天就是玫瑰故意约我老爸到 公园的。老爸看到我和玫瑰在一起,在那里发了半天的愣。要想彻底断了老爸对玫 瑰的感情,也只有这样了。如果硬把玫瑰辞了,就真把他们俩撮合到一起了。看得 出,玫瑰对老爸也是有感情的。” 妻子说:“我还是想和你老爸谈一谈,我不想让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 觉得我这样佯装不知,也太委屈了吗?” 儿子说:“妈妈,我是看在你是真爱我老爸的分儿上才掺和这件事情的。当然 也为了咱家的公司,还有,是为了妹妹小晶。你可不知道,小晶看到爸包里的那枚 戒指后,她就知道爸不是买给她的,她都快要难受死了。为了你和小晶,我才出此 下策。我不相信人一生只能爱一次,也不相信人一生要爱许多次。不要以成败论人 生,也不要以成败论爱情。爱情的容量即一个人心灵的容量。我知道你一直很爱我 老爸的,我相信你在处理这件事情时,一定会很棒的。”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中年男人对妻子说:“我想到外地给公司跑跑业务,可 能这次要在外边的时间长一些。” 妻子说:“是不是要带上公司的人和你一起去?”中年男人说:“不用,我一 个人去。” 妻子长长吁口气。 以前男人出去为公司跑过好几次业务了,每次都要带上玫瑰。妻子和儿子对视 了一下。 儿子正在忙着往父亲碗里夹菜…… 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晶的父亲。 就这样,晶的哥哥略施小计,就把父亲从玫瑰的身边拉了回来。表面上看来, 晶的父亲没受到什么打击,但没过半年,晶的父亲就身患绝症,撒手西去。 也许父亲在那次公园事件以前就已经身体出了问题,只是本人没有察觉;也许 是因为那次的公园事件,父亲一时有些抹不开面子,最终导致父亲一命归西。晶的 哥哥或多或少有些愧疚,便想让公司更上一层楼,以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但是, 谁也不会想到,公司到了晶的哥哥手上,时间不长就彻底垮台。晶的哥哥只是凭着 年轻气盛,总想一口气吃个大胖子,结果就中了同行的招儿,赔了个血本无归。 晶的哥哥又气又急,竟染上了吸毒的坏毛病。 于是,晶的家境可想而知。 晶一下子从白雪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母亲对晶说:“咱家的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妈只有将来靠你嫁个好人家了。你 可要给妈争口气啊!” 晶望着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的母亲,满腹心酸,满腹爱怜。她不知如何安慰一 脸憔悴的母亲,只是点头,然后,还是点头。 那些天,晶一直在想啊想的,如果她不把戒指的事说出去,那么父亲的公司就 会越干越好的。那样,父亲的心情也会越来越好的,父亲就不会身患绝症了。她私 下里认为,是因为她发现了这枚戒指,以及看到这枚戒指才有的妒忌让父亲离开了 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