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玉香是在晚报新闻上看见荞麦那张淡得没一丝血色的脸和那把被血染成一片 猩红的水果刀的。 李玉香对着报纸上死不瞑目的荞麦泣不成声说,荞麦你怎么这么手软啊,能狠 心捅死自己就不能狠心捅死别人?她从新闻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瓦在李玉香身边,不流泪,嘴唇抖动了几下,转身摸索着离开。女儿没了, 工地上自然无法容他的身。即便李银国不赶他走,也没人伺候他吃喝穿洗不是?他 能回的地方,是老家。 老家还有自己的兄弟,老瓦结婚结得迟,老婆却又死得早,不然不会带着荞麦 出来打工。 李玉香开始恨上小妖精了,她固执地以为,荞麦的死跟小妖精有关,这是眼面 上的恨;真正的恨,是她觉得,自己爹的离家出走,跟小妖精也不无关系。 这就有点牵强了。 其实不牵强,李玉香的理由很充分:小妖精要没勾搭上舅舅在工地上招摇来招 摇去的,张大全就不会学坏跟陈桂花私奔。套用黑王寨的土话来说,这叫跟着好人 学好人,跟着狐狸学妖精。 爹是跟着舅舅学坏的,舅舅是被小妖精带坏的。如果舅舅跟爹一样离家出走, 舅舅的女儿小爽就跟自己一样也要改姓了。 找着了根源,李玉香对跟着舅舅李银国出去洗一个爽快澡就没了任何兴趣。原 因很简单,每次带自己洗透爽澡的同时舅舅都是拉着小妖精去,他们一定是洗鸳鸯 浴呢。 李玉香发现自己有点儿想爹了。 这个发现是源于她在荞麦死后老瓦走的当晚做的一个梦,荞麦在梦里跟她再三 叮嘱说,别让你爹喝酒啊,会瞎了眼睛的。 李玉香被这个梦弄醒后翻来覆去就睡不着了,一直折腾到天亮工人都上了工地。 睡不着是因为她想起自己爹从不喝酒,也不是不喝,是她娘李银桃根本不准她 爹喝。理由就一个,瞧你挣的那点儿钱,还喝酒,喝尿都没人愿意屙到你名下! 这话很伤人,以至于张大全平时在家吃饭,眼光都不往酒瓶上瞟。 倒是有一次,就是李玉香初潮来的那一天,张大全听李银桃说了后,激动得摸 了酒杯要咪一口。黑王寨老辈人规矩,来了初潮表示女儿发育正常,将来生儿育女 没问题,值得大贺特贺一下。 李银桃倒是没阻拦,只是冷冷地冲李玉香说了一句,记好了,以后找男人千万 别找你爹这样式的。 李玉香当时傻乎乎的,还带着点羞怯,问娘说,为什么啊? 李银桃当着女儿面尖酸刻薄地说,你爹跟我结婚到现在,连买卫生巾的外快都 没捞着一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大全的酒肯定是喝不下去了,也就是那天,促使张大全 下了决心上工地挣外快的。 外快倒是挣着了,李银桃依然没捞着一分买卫生巾的钱,张大全直接把钱送给 陈桂花买卫生巾了。 爹其实很可怜的!李玉香得出这个结论后,回过头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娘,她就 进退两难地在床上叹了口气,该起床了呢。睡眼惺忪的李玉香刚翻了个身,冷不丁 感觉小肚子有点胀疼,正要伸手去揉小肚子呢,身子下面突地一热,糟糕,来好事 了! 到底才十六岁,出门打工时李玉香身上是干净的,好事刚结束,工地上一忙她 就没想到这个谱。突如其来的好事变成了坏事,尤其让她难受的是她的经血量特别 大,刚来的头一天几乎呈汹涌状态。 李银桃曾为这骂过她,说你这丫头,是不是觉得卫生巾不要钱买啊!李银桃过 日子小气,每次例假只给李玉香三个卫生巾,够用不够用就这个数,李银桃是根据 自身需求来决定女儿的需求。 李银桃忘了自己都人到中年了。 张大全对李银桃这种习惯是知根知底儿的,做爹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犯难。 他会在那几天提前把买烟的钱省了,多买两包卫生巾给李玉香备着。 要是爹这会儿在,该多好!李玉香神思恍惚了一下,爹悄悄塞给自己卫生巾的 场景再现出来。一般那种时候,爹会在身后咳嗽一声,毕竟这种东西划归在女儿家 羞于见人的隐私范畴。等李玉香听见咳嗽回过身去看,爹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自己身边的床上桌上或者凳子上已经多了两个卫生巾。 黑王寨那种乡下地方,卫生巾是可以零卖的。 咳咳,真有咳嗽声响了起来,在隔间的门外。李玉香没回身,幻觉呢,这是! 这个工地,爹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第一,爹没脸见自己。第二,爹没胆见舅舅。第三,除非他不要脸了,不想活 了。 李玉香内心里发过毒誓的,已经没了这个爹,她改姓就是最有力的说明。舅舅 也在外面放了狠话,只要张大全敢露面,就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老窝在工棚里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李玉香决定凑到门口瞅一瞅,看有没有女 人进来,那样她可以找别人借卫生巾先对付一下,或者委托别人帮忙买几个回来。 门开了,李玉香明显癔症了一下,她先是揉了揉眼睛,再是揉了揉太阳穴,跟 着蹲下身子,紧接着又把脑袋仰起来,上下左右前后扫描一番。工棚里空荡荡的, 可供入眼的东西十分有限,地上那两大包没开封的卫生巾就直接撞上李玉香的眼球 了。 卫生巾明明撞上的是李玉香眼球,李玉香的心却没来由地疼了起来。那疼痛毫 不掩饰地顺着神经系统爬到泪腺上,李玉香眼里就有了亮晶晶的东西,一滴一滴往 下淌,淌在尚未开封的卫生巾上。 是爹来过! 李玉香顾不得身上的难堪了,疯一般跑出工棚,可是,工棚外面也空无一人。 爹呢,爹你在哪啊?李玉香咬着嘴唇,把已经窜到喉头这句哭喊压了回去。 不是她不想发泄自己的感情,而是她远远看见,舅舅带着那个小妖精来工地监 督民工干活了。 李玉香迅速把身子缩了回去,她下身的血这会儿泛滥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她 看了小妖精会全身气血逆行。 女孩子家,心里一般都装不下事儿,也忍不住事儿。 能忍住事儿,李玉香就不会做出后来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