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7年3 月初,我出生在农场局孵化场,打钻出蛋壳,除了嘴和脚是金黄色的, 其他地方统统是黑绒绒的了,不远的将来就是一只黑公鸡,人们管我叫澳洲黑。同 我出自一个孵化箱的兄弟姐妹,祖籍都在遥远的南半球——那个被大海包围的大洋 洲。 孵化场坐落在北京鼓楼北边紧靠城墙根的那条小胡同的深处,灰墙灰门外排着 老长老长的队。这支买鸡的队伍排出胡同口,到了大街上。严格讲,孵化场在钟楼 北面,隔着钟楼才是鼓楼。别的地方已是红旗飘舞锣鼓喧天,唯独这里成了好一派 世外桃源。没有气势夺人的口号,没有打倒这个又打倒那个的声嘶力竭的咆哮,也 听不见高音喇叭播送的枯燥乏味的社论和陈词滥调的批判文章。可能造反派压根儿 就不知道“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一方“油盐不进”的地界。别忘了,大街斜对面那 条戒备森严的胡同就是“中央文革”康大组长家。总而言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春寒料峭,历经一个冬天被冻得皲裂的土地,依然像乌龟壳一样毫无生气地呈 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两丈高的城墙,犹如一道灰色的天际线压在四合院房顶之上, 就连袅袅升腾的人间烟火都不敢与城墙试比高,在丈把高处形成龌龊的平流层往南 飘浮。不过小主人的家不住在城里,那个家在河清水秀、两岸垂柳婀娜、白杨婆娑 的昆玉河畔。他是跟着同院小伙伴从十几公里外慕名赶来的,排了一夜队,所以站 在第二十名,有幸属于能买到优良品种小鸡的主儿,看来忍饥受冻一夜值了。他尽 管冻得瑟瑟发抖,却憧憬着母鸡下蛋和公鸡打鸣,梦想养出全院乃至天下最大最好 的公鸡母鸡。 几个大哥哥排在小主人的前头,原先臂上戴的红卫兵袖标被悄悄塞进兜里,眼 神鲜亮明澈,一脸稚嫩无邪的学生气。哥哥们都是中学生,他们没在社会上搞“破 四旧、立四新”,也没回学校闹革命,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觉得 猫在家里喂鱼养鸡摆弄小兔子远比搞无政府主义和当造反派闹夺权实惠多了。 马连柱是“游手好闲”方面的启蒙老师,他还特别会钓鱼,在昆玉河不止一次 钓起过十几斤重的大鱼。胡援朝却是“西纠”和“联动”的活跃分子,刚被解除管 制就积极组织了这次“逍遥派”的购鸡行动,还自诩这起子人是平原游击队。既然 此次行动属于“李向阳游击队的干活”,那么生于上海长于北京的李培芝(绰号: 李赔本),今天不但要买小鸡,还另外又排了买毛鸡蛋的队。 早上八点整,孵化场的大铁门“咣当当”打开了,开始卖小鸡。这时候男女老 少将队排得井然有序。 工人师傅捉到了我,将“啾啾”叫个不停的我交到小主人手里,同时还有小母 鸡来杭和芦花。两只小母鸡比我胆小,她俩紧紧靠在我身上。我也是小鸡,对她俩 的惊恐实在爱莫能助,跟她俩一起心惊胆战地看着小主人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感受 到那个冰冷的面颊和一双颤栗的小手。说来真便宜,我们三只小鸡卖了不到五毛钱。 “小黑鸡是什么品种?”小主人问。 “澳洲黑。”工人师傅耐心地介绍,“小白鸡叫来杭,小黄鸡叫芦花,都是好 品种。小朋友,你可要细心养大它们呦!” “叔叔,你放心吧!我一定能把它们养大。”说着,小主人在我毛茸茸的身上 亲吻了好几下,那个高兴劲儿无以言表。 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我们不会忍饥挨饿,说不定还能非常幸福地成长。 我、来杭、芦花都这样想,于是都不害怕了,兴高采烈地蹦进小主人为我们准备的 纸盒里,躲进暖暖的白白的棉花之中,顺着盒盖上的五个通气孔好奇地观看这个世 界。 大家都等着李赔本买毛鸡蛋。毛鸡蛋三分钱一个,不仅比鲜鸡蛋便宜,据说营 养价值也远远超过鲜鸡蛋。李赔本买了十几个毛鸡蛋,其中有两只腿有残疾的小雏 鸡。正是这两只独脚鸡,在后来做实了李培芝的绰号,使“赔本”成为名副其实。 “夜袭队的,开路一马斯。” 胡援朝风风火火地一咋呼,同院的小伙伴们三人一辆车,六辆自行车排成行杀 向什刹海,沿着大街雄赳赳、气昂昂地骑进我今后生活的大院。一路小主人坐在自 行车大梁上,当告别了骑车带着他的维嘉,这才从怀里取出装着我们的纸盒子,兴 冲冲地跑进家门。 “夜里厢到什么地方挺尸去啦?” 小主人手里捧着纸盒子,一身寒气,满脸倦容,刚进家门就挨了父亲两皮带和 大声呵斥。他十分委屈:“我和姆妈说好的,跟胡援朝他们去城里买小鸡。” “侬撒谎,整个院子谁敢跟侬这只拆白党白相!”老主人话音未落,皮带就呼 啸着抽在小主人瘦弱的身上,“过去,到那里厢站好。” 小主人一声不吭地站在走廊的犄角处,将装着我们的纸盒子夹在腰上。我从通 气孔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竟然没有眼泪。他挺直腰板站“军姿”,不叫苦,不 叫累,也不告饶,好几次用小身板挡着纸盒子,生怕无情的皮带落到不堪一击的 “鸡舍”上。小主人就这样直挺挺地站了两个多小时,他饿不饿不知道,可我们早 就饥肠辘辘了。 大概是我们一声接一声“啾啾”地叫,这才唤来病榻上的老主人。他不是逍遥 派,而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所以做了无数次“喷气式飞机”(一种很折磨人的暴 力手段),老腰实实在在直不起来了。造反派头头留学回国就师从于他,不看僧面 看佛面,特批他在家里养病。“好啦,先刷牙吃饭。侬姆妈上班了。如果侬姆妈不 晓得侬昨天夜里厢做啥事体,侬必须老老实实给老子罚站。还有,小鸡相帮照顾好, 不要老让它们叫。晓得没有?” “听见了。” 小主人没等老主人背过身就急不可耐地溜进厨房,从柜橱里拿出小米、小碗和 小碟子。他在小碟子里放了一把小米,用小碗接了半碗水,接着小心翼翼地捉住我 们,一只只放在厨房的地上。照料好我们,他就轻轻地关上厨房的门,去卫生间洗 漱去了。 三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伙伴,尽情拍打着小翅膀撒欢儿,彼此端详打量了片 刻,就毫不谦让地饮水吃饭。我们的天性,就是欢欢乐乐,无忧无虑。三只小鸡打 生下来就懂吐故纳新,一啄一饮的纳新,同时从容不迫地吐故,将蛋壳里带来的糟 粕屙了一地。 “小瘪三,过来看看侬做的好事体。”老主人隔着门上玻璃窗看了看正在吃食 玩耍的我们,然后大呼小叫地跑到卫生间揪着小主人的耳朵过来,“侬好好看看, 满地都是小赤佬的拆烂污,脏兮兮的怎么搞?侬倒蛮叫乖,占着茅坑不屙屎,坐在 马桶上困觉。” 小主人弓着虾米腰,用肩头拱开厨房门,睡眼惺忪地一只手试图保护被撕扯的 耳朵,另一只手提着裤子,龇牙咧嘴:“太好了,三只小鸡能吃能拉,保管长大个 儿,也保管下好蛋。拉几泡屎没事,我打扫干净就是了。” 老主人松开小主人的耳朵,命令道:“把它们关到凉台去。”“阿爸,这样不 行,三只大鸡会叨死它们。” “那就先把大鸡杀了。” “那也不行,杀了大鸡,谁下蛋啊!购货本每月就供应一斤鸡蛋,还一连好几 个月没货,遇上你和姆妈身体不好想吃一只鸡蛋,买都没地方买。” “我不管。屋里厢就养三只鸡,这是早定下的规矩,也是老子的底线,否则屋 里厢会被搞得臭烘烘的。” “那也要等小鸡长大了再说。” “不行,立夏以前必须解决好。” “到时小鸡下不了蛋,你可别赖我。” “不吃鸡蛋能饿死人啊?小瘪三,侬少耍贫嘴,抓紧时间把灶披间扫清爽。” 说完,老主人甩手走了。 小主人蹲下身子拿草纸将地板上的鸡屎一泡泡揩干净,又乐滋滋地欣赏了一会 儿我们的吃食和玩耍,这才把我们捧进卧室里一个用三合板做的木箱子,接着往箱 子上扣了一个竹篮子。他打扫完厨房,就回到卧室隔着竹篮子的窟窿眼瞧我们。 木箱比纸盒大好几倍,铺了一层沙土,那里藏着能帮助消化食物的小石子,我 们好欣喜了一番。这里空气清新,竹篮子俨然是群星闪烁的天穹,而且也有让我们 活蹦乱跳的空间,三只鸡同时昂着脖子拍翅膀都行。我们能顺着竹篮子缝隙瞧见小 主人天真的笑,他挨了两次打还这样愉快。可是不大一会儿就听到细微的鼾声,小 主人睡着了。我们消停下来,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们已经置身在好大好大的凉台上。凉台的西头,有个硕大的鸡笼, 是用木棍铁纱做的,里面还有专供睡觉的大木屋。鸡窝铺着沙子,四周闻不到鸡屎 味。笼里那只黄色大公鸡和棕红色大母鸡,显然非常不友好。大公鸡脸和冠子红红 的,挺胸昂脖踱四方步,一对圆眼睛极具威胁地瞄着我们,还斜楞着膀子发出“咕 咕”的叫声,一副发现陌生动物侵入时那种凶巴巴的神态。棕红色大母鸡摆出啄小 虫的姿势,一只眼斜不楞瞪,挨着鸡笼很阴险地徘徊着,也发出瘆人的叫声。只有 土黄色脖颈和翅膀上带有棕色斑点的大母鸡,仿佛妈妈那样衔起小石子又放下,相 当亲切地招呼着我们。 小主人打开鸡笼门:“你们出来吧,新来的小伙伴儿。” 大公鸡头一低,脖子上奓起一圈羽毛,两只脚“噔噔”作响地冲向我们。我们 不敢犹豫,拍着翅膀钻到小主人的胯下。 小主人一把抱住大公鸡,又拦住棕红色母鸡,温和地说:“我是小学六年级的 学生,还真闹不明白什么叫文人相轻。九斤黄呀,还是你和小红的举止提醒了我, 文人相轻原来就是同类相残、弱肉强食啊!你们别担心,阿爸答应先不杀你们。” 黄母鸡乘机带我们到大鸡窝参观,“咕咕”地告诉我们大公鸡清晨怎么在鸡笼 里打鸣,她和小红又是怎么在鸡窝下蛋。当然她也自我介绍叫大黄,今年三岁了, 由于天冷,现在只能三天下两个蛋,不如暖和时下蛋下得勤,而且有时还下双黄蛋。 对于我们鸡来说,三岁已是夕阳西下的年龄,属于色老体衰的中年。不过公鸡 还能打鸣,母鸡尚能下蛋,且肉质是最鲜美的时候。 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黄妈妈,笼子外面吊着两个长筒是干什么的?” “这是小主人捡来的竹筒,经过他细心加工做成的,其实就是我们喝水吃饭用 的碗。”芦花跷跷小脚说:“呀,太高了,我够不着。” “哈哈!”大黄脸膛红得似火,笑着讲:“你们太小了,不会马上住在这里。 再说天气还很冷,小主人也不会把你们放在这里的,一会儿就带你们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