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寒冬腊月人难熬,对于我们鸡来说就更加难熬。大米很少,小米没有,白面金 贵得人都隔天才吃上一顿,棒子面倒是顿顿不离。临近春节大年,粮店来了用粗粮 票也能买的碎机米。小主人、汪海泉和李培芝等等祖籍南方的小伙伴连夜排队,即 使天气再冷也决不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总吃棒子面吃得烧心,虽然碎机米相当于 下脚料,没油性,口味也欠佳,但是对于有米方为饭的南方人,这碎得可以又毫无 光泽的米也是好东西。当然限购,每个粮本只卖二十斤。大家都知道,一卡车也就 八千斤,来晚了买不到。小主人他们几个另有主意,就是主动帮粮店卸车,然后在 打扫车厢时不用粮票也不花一分钱为我们划拉些洋落。 自从小主人宁死不屈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居然离大院两里多地的粮店革命职 工都喜欢上他,让他多买十斤米,当然身后的小伙伴也跟着沾光。机米那东西大于 小米,尽管远没有小米香,但是很适合鸡的进食习惯,不像棒子面稍微吃猛了就噎 嗓子。在青黄不接的冬季,能吃到碎米实属膏粱之物。不过由于合作社红肉组的段 叔叔,我们也接长补短地开洋荤。 段叔叔是从二商局下放基层的干部,说是锻炼锻炼就回机关,不承想遇到这场 轰轰烈烈的运动,原先的局领导全被打倒,他的事就没人再提了,凑合着有个养家 糊口的地方。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赶上过,但生在旧社会,长 在红旗下,赵一曼、江姐、许云峰的故事听了不少,却没有亲眼见到酷刑之下不出 卖人的好汉。而小主人让他此生此世开了眼,且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早就认 识小主人,过去仅仅以为这个孩子勤劳善良,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半大小子竟然冒 天下之大不韪,敢于用绵薄之力向法西斯蒂挑战,即使在毒刑拷打下也不求饶。从 此红肉组进货时,段叔叔都跟小主人言语一声。 小主人逢叫必应,人小力亏,但架不住小伙伴多。街坊邻居说他教唆犯也好, 还是孩子王也罢,总之跟着他家里的兔呀鸡呀就能改善生活。卸白菜可以捡白菜帮, 卸肉能白捡肉渣滓,就是搬鸡蛋也能优先买一斤半斤硌窝的鸡蛋。卸盐包卸油桶等 重物,合作社的革命职工不会让孩子上手,扛碱面抱挂面等没什么便宜可占的货物 也尽量不让孩子动手。与其说孩子们遇上心慈面善的贵人,不如说是我们小鸡遇上 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在买块豆腐排队都能排出二里地的岁月,我们几乎天天开洋 荤,因此寒冬腊月母鸡也天天下蛋。 过了春节,小主人就上中学了,学校已经实行了军管,进驻了军宣队和工宣队。 军宣队是解放军派来的,工宣队则是由企业职工组成的,对学校实行双重监督。可 是原来在校的学生还没分配,新学生入校被迫在操场上搞军训,上学不背书包,兜 里揣上一本毛主席语录就行。小主人觉得挺没意思,每天不到中午就溜回家放我们 玩。他的文化学习在荒郊野地,老师是大哥哥和自然界,12345 ,ABCDE 以及养殖 技术和种植知识。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小主人边唱边在菜地里忙活。他 和小伙伴们忙着翻地平地和播种,沉溺在“种瓜得瓜种豆收豆”的渴望里。 马连柱不知打哪儿整来些韭菜、小水萝卜、小白菜等蔬菜种子。还是老三届的 学生风光,可以在家待分配,所以他们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尽管开学,但小主 人之类的中学新生一无课本、二无教室,班主任说抓就被老三届学生押到操场上开 批斗会,屁孩子说错一句话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如此血腥暴力的校园,学生除了 会喊几句革命口号,其他什么知识也学不到。与其这样在校园虚度光阴,真不如问 天问地地到大自然中陶冶情操和历练自己。辍学两年,李培芝的数学已经学到微积 分,通读了《资本论》,能流畅背诵《实践论》和《矛盾论》,至于唐诗、宋词、 元曲等古典文化更是耳熟能详。 李培芝的母亲是师大女附中的优秀教师,她时常对大院的孩子们讲:学习知识 和掌握知识不仅仅在课堂上,关键在自己用心。只要自己用心,进不了学校照样能 学到知识和文化,成为有用之才。她还说,机会是平等的,是专为有心人准备的。 譬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当过小学教员,父亲既不是高级干 部,也不是富可敌国的财主,他老人家完全靠着孜孜不倦的学习和百折不挠的信仰, 最终成为最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 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你们一定要明白人生最大的财富是文化知识,唯有科学 才是人类不可战胜的力量。信仰与理想,梦想与希望,我们未来的一切都建立在文 化知识的基础上,金钱买不来,口号喊不到,只有勤奋才能掌握。 小主人原本就是听话的孩子,爱看书,爱学习,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为了自己的 理想而刻苦学习。他梦想当兵,在保卫祖国的疆场做英雄。可是他家有海外关系, 亲戚当中出了好几个“走资派”,这个梦想将永远地沉睡。未来命运多舛,什么解 放军战士、医生、工程师、科学家都必将与他无缘。那为什么还这么努力学习?还 是阿姨说得对,机会是给有心人准备的,只要有真才实学,就一定有英雄用武之地。 他就在菜园里边劳动边学习,确实在生产实践中学到了类似光合作用、杠杆作用和 根瘤菌作用等不少与劳动密不可分的知识。他做了许多梦,其中就有自然界所有植 物都像豆科作物一样生长根瘤菌,吸收大气及土壤中的氮,经过光合作用就能固氮 成肥。据说一个电闪雷鸣,就相当于一座化肥厂。他梦想将雷鸣电闪都利用起来, 让祖国永远五谷丰登。 其实我们也是化肥厂,每天在地里吃地里拉,鸡屎是相当不错的有机肥。我们 还是菜田里的蚂蚱、青虫等有害昆虫的天敌,每天比赛捉虫子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孩子们种菜不施化肥和农药,我们就是除虫养地的一座座“化工厂”。 春暖花开时,小主人他们就忙着给我们抓鱼了。维嘉有一根步话机用的天线, 能伸缩,钢质的,弹性极佳,是相当好的钓鱼竿。他钓鱼技术远不如小主人,因此 说好钓到鱼两人平分,就将这根天线借给小主人。当然抓鱼的方法不止一种,弄个 玻璃罐头瓶,在瓶口拿线绳拴牢连在小棍子上,瓶内放上一小块馒头或猪骨头,然 后沉入水底。在岸边就能看到五彩鱼(形状像武昌鱼,通体五彩斑斓,味道极佳, 仅存活于一二类水质的野生鱼种)、小白条、小鲫鱼和小趴虎等等贪吃的小鱼会乖 乖地钻进瓶子,将瓶子迅速提起即可捕获到猎物。维嘉钓鱼不行,就有滋有味玩起 小主人制作的几个捞鱼瓶子。 小主人拿鱼竿钓了十几条鱼,每条鱼都超过维嘉十条鱼加在一起的重量。他钓 着钓着鱼钩便挂上一个东西,怎么也拽不上来,而且不敢太用力,怕把鱼竿整坏了。 可以切线,不要鱼钩了。买个鱼钩少说五分钱,那可是买一个糖油饼或一根奶油冰 棍的钱啊!他想都没想就脱了衣裤穿着小裤衩下水去摸,水急浪高,架不住他水性 好,三摸两摸就把鱼钩从一个物件上摘下来。正要往回游,小腿迎面骨被那个物件 磕了一下,他“哎呦”叫了一声,然后潜水将那件东西拖到岸边嚷嚷:“维嘉快过 来帮帮我!” 两个人合力将一个铁皮箱子搬上岸,望着这个做工考究的铁皮箱踅摸了好一会 儿,还煞有介事地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听。确定不是定时炸弹,这才你推我、我推 你的欲打开箱子看个究竟。 “维嘉,你打开目娄目娄。” “谁捞上来的谁打开。” “别呀,你目娄目娄,我还光着哪!你打开,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打开就我打开,有什么呀!” 说着,维嘉真的动起手。他是大院一大群孩子当中长相最标致的,有点像画报 上的苏联儿童,总而言之挺漂亮。但他手拙,怎么也撬不开箱子。 “真笨,拿石头砸呀!”小主人穿着衣服出主意。 当时,我保护着小来杭和芦花,番茄保护着马铃薯,我们正在河坡上嬉戏玩耍。 我听得真真的,小主人让维嘉找石头砸开箱子。没料到,番茄居然比我反应快,扑 棱棱飞到离维嘉不远的一个大石子上“咯咯”地叫起来。心有灵犀一点通,番茄讨 好主人的办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叫得这份热闹,生怕它的主人没瞧见。可是维嘉 并不领情,“去、去、去!”三声吆喝撵跑番茄,才捡石头砸箱子。番茄臊模耷眼 地躲到一边,你可没瞅见番茄的小模样,瞧都不正儿八经瞧,而是斜着眼瞧,眼眶 里黑眼球就剩一丁点了。 箱子打开了。维嘉从里面翻出好几件包着油纸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包, 原来是一个硬皮本并盖着国民党党徽的委任状。维嘉烫了手似的扔下这件东西: “哎呦妈呀,咋整的,都是反动玩意儿!” 小主人穿好衣服蹲下一个包一个包拆开仔细看,沉吟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把 它烧了吧!估计那个人不想要了,留着是个祸害。” “我觉得应该送派出所。” “那么这位张总工程师必死无疑。乖乖,还是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够厉害。” “蒋中正是谁呀?”维嘉问。 “就是人民公敌蒋介石。” “那他死不死更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他,干吗不报案立功 受奖?” “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 “难怪大伙儿都说你不好,原来你一点儿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所以大人全认 为你是大院最孬的孬种。我可不能跟你同流合污,你不报案我报。” 小主人没为这席话生气,而是紧蹙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维嘉,你认为你爸爸 是苏修(苏联)特务吗?” “扯淡!我爸在苏联留过学就是苏修特务,那是人就别活了。十月革命发生在 啥地儿?是苏联!《东方红》舞蹈史诗里有一句朗诵说得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 为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维嘉越说越气愤,“七机部九一 六的头头就是苏联留学生,咱们院的造反派头头也是,他们为啥就不是苏修特务啊?” 小主人微微一笑:“对呀,我也相信你爸是好人。可是咱们国家大多数知识分 子来自旧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还有科学家、大学教授和中学老师,以至许多 单位的工程师,可以说许多人手里都有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只不过他们不像这位 张总工程师这么愚蠢,要么还精心保存在箱子底,要么早就销毁了。这种委任状只 能说明这个人学识渊博,跟你爸一样是好人,不是你我的阶级敌人。” 维嘉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迟迟不表态。 “你不觉得你爸受了冤枉吗?” “本来就是!” “可是今天咱们一报案,这个人恐怕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我想他一定也是好人, 就因为这些能充分证明他聪明才智的委任状、任命书和发明证明,便要一命呜呼。 如果报了案,再让一个好人蒙受不白之冤,那咱俩就是造反派天天喊的:是可忍, 孰不可忍!”小主人很中肯地说,“维嘉,你是明事理的,最起码还知道新中国与 十月革命的关系。谁不知道划破黑暗寒冷夜空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 意味着什么?谁不知道中国革命与克里姆林宫上那颗红星的关系?但是现在不让讲 了。这么说反动吗?说实话,咱俩思想都不反动,不过就是认知方面与现实有些出 入罢了。好啦,你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维嘉闻出其间的火药味,所以欣然表示:“你在这儿看着鱼和鸡,我回家拿一 趟洋火。” 当维嘉的背影消失,小主人将扯开的东西重新包好,把铁皮箱关起来,就向四 下张望一下,然后迅速脱了衣服拖着铁皮箱下水。这次,他在水里只露了三回头, 最后一次已经到了河道中央,说明那个铁皮箱被沉在深水区。小主人好像还不放心, 好几次潜到水下忙活,又游到河对岸观察周围没有异常,才游回来穿上衣服。 “哎,铁皮箱呢?”维嘉一回来就问。 “还说哪,刚才来了一帮人抢走了。”小主人骗人也不脸红,为了将故事编得 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自圆其说,“那帮人里有便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 就在咱们学校。这个便衣还行,其他人可就不讲理了,连我这样的小屁孩都打,害 得我屁股挨了好几脚。一定是姓张的当了‘甫志高’,自己把自己出卖了。” 听到这里,维嘉反而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还是这样好,咱俩没 事了。这年头有什么别有事,没什么别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