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共和国成立十九周年的前夕,澳红和澳雪与我们话别,它俩要到另一个世界去 了。我听到楼上传来澳红临终前垂死挣扎的惨叫,暗暗下决心,自己面临死亡时一 定要从容不迫。金秋的北京,可街筒子游街批斗走资派的现象大为减少,倒是在各 学校操场开了好些次公审批捕溜门撬锁的小偷,以及在光天化日大肆抢劫的强盗和 流氓等坏人的大会。可是打群架仍然成风,半大小子就为一句话或看一眼就大打出 手,而且是成群结伙地打,甚至打进家属区。社会戾气十足,吓得我们连菜园子都 去不了,因为偷鸡的和抢鸡的坏蛋都不少,小主人和大院的孩子们不愿意招惹是非。 离大院不远的一座小土山打了一场大规模的群架,几个大院的半大小子会集在一起, 分成势不两立的阵营,足足打了两天,殃及许多无辜,最后连京包线铁路都被迫停 运。我们大院离围墙近的玻璃窗都被石子砖头砸碎,马连柱家的兔窝也挨了几板砖, 死了两只小白兔。要不是卫戍区出动好几百名解放军,小土山周围的机关、学校和 家属区都将遭受更大的冲击。 部队征兵,马连柱、李赔本和胡援朝等人年满十八岁,一概未过政审关。“走 资派”最要命,这个定义究竟属于哪个阶级没明确,儿女们自然而然蒙受不白之冤, 分不进工厂,当不成兵,何去何从只有天知道。笃定当逍遥派吧,可是老大不小了 还在父母身边混吃混喝的日子,是个好男儿就于心难忍啊!他们开始愁眉不展,开 始唉声叹气,大白菜都快烂在地里也不去菜园子,成天躲在房犄角缩着脖子插着袖 笼晒太阳。 我们可惦记菜园里香喷喷的小虫子和甜丝丝的菜叶子,于是撺掇大马公和座山 雕,让它们想办法告诉主人地里的大白菜再不收就会冻成冰坨子,可惜了的。满大 院都知道,菜园的蔬菜纯天然,不施化肥和农药,喝的是昆玉河水,上的是昆玉河 水草沤的肥,真可谓靠天靠地也靠人,连座山雕他们三只鸡的屎都为菜园子做出了 贡献。 马家和胡家的鸡,只要从家里放出来就往菜园子方向跑,搞得他们主人手忙脚 乱的。这样连续好几天,胡援朝终于从失落情绪中猛醒过来,问马连柱和李培芝为 什么没见小伙伴们收大白菜。马连柱和李培芝也醒悟了,将怨天尤人的满腹牢骚咽 进肚子,可着院子招呼在菜园子种了秋菜的人,自然落不下我的小主人。我、小来 杭和芦花也喜洋洋跟着沾光了。四下已是万木凋零,菜园子却还绿莹莹的一片。大 白菜无论挺实的,还是散棵的,经历了寒风霜打,更显绿意盎然。大萝卜连叶梗都 变成红彤彤的,怎么看怎么喜兴。韭菜虽细,但是味冲;大葱不高,但是辣眼;蔓 菁不大,腌菜更好……而我们小鸡都争分夺秒用爪子捯饬土壤,刨出藏身土下准备 冬眠的虫子。瞅瞅吧,人忙一秋,鸡忙一时,好像都各得其所。你看春华秋实了吧? 其实不然,危机时刻伴随着小主人。大院新上任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与维嘉母亲有一 腿,这个道貌岸然的被结合的老干部,其实是靠出卖诬陷上级而发家的。无论在任 何时候,无论在什么历史条件下,当官的都离不开这种人。因此这种人永远是吃香 的喝辣的和作威作福的人上人。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就是一个典型。 维嘉的母亲,是个相当妩媚婉丽的女人,甚至够得上妖艳,狐狸精一样让色迷 迷的男人春情摇曳想入非非。主任是什么时候看重维嘉母亲的,恐怕只有天知地知。 他上任不久就拜倒在维嘉母亲的石榴裙下,倒是货真价实,而且差一点让地球人都 知道。据说他就是冲着维嘉母亲而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向造反派出卖了良心,出卖 了上级,出卖了同事,出卖了不知情的广大群众。两个人在阴暗之中勾搭成奸以为 就能掩人耳目,所以倍加纵欲无度。然而维嘉的母亲并没有因此放过儿子。老男人 入港直截了当,孩子如同小狗怯懦中带有如饥似渴,经常让她……。 当维嘉母亲得知自己与儿子之间的丑行败露,率先披露的就是汪海泉和我的小 主人。虽然两个小屁孩仅仅是警告了她的儿子,她已经萌生了恨意! 俗话说得好,劝睹不劝嫖。嫖乃性也,属无根之木,无尽之草,只要在心中泛 起,就如同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居然就有两个少不更事的鳖犊子敢这样做, 维嘉母亲恨得牙根儿痒痒。她将此事闷在心里,与主任同床共枕时不停地吹耳边风。 在情妇恶意中伤下,主任拍胸顿足地指天发誓: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以合 适的理由,利用好合适的机会,替相好的狠狠教训教训两个小王八犊子,并且再踏 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个丑恶交易达成时,小主人还沉溺在丰收的喜悦 里,尽管收获的蔬菜值不了几个钱。 机会来了,北京市名义上要办加强思想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三性学习班”, 实际是由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全权负责的针对打砸抢及其他犯罪行为以坚决打击 的统一行动,剑锋所指就是社会犯罪问题。大院革命委员会主任大笔一挥,将汪海 泉、我的小主人大名写上,但是觉得两个小孩与上级要求抓捕的条件相差太远,寻 思一下,又将他老领导的孩子胡援朝等三人大名上报。五个人的罪名,无外乎什么 联动分子(中央、北京党政军干部子弟(女)联合行动委员会)、西纠分子(首都 红卫兵纠察队“西城分队”)等被中央文革严令取缔的学生组织,以及打群架、挖 地道窥伺国防重要机构和小偷小摸等问题。罪名罗织得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 上级当天就核准,然后马不停蹄地交给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 天阴沉沉的好些日子,大烟囱冒着遮天蔽日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 味。距离冬至还有九天时间,正是一年当中最黑暗、最寒冷、最凋敝的时候。 番茄和马铃薯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我们,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火急火燎 地找胡援朝报信儿,我和小来杭、芦花也急急忙忙告诉小主人,黄金荣和杜月笙更 不甘落后,因为它俩同样是人间罪恶的见证者。但我们都枉费心机,人类听不懂我 们的语言,看不明白我们的动作,不理解我们的心情。一句话,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落难。 深夜,墨一样黑的苍穹,没有半点星光。锅炉房的大烟囱不再吞云吐雾画长龙, 凛冽的东北风刀子似的割着人的皮肤。我已经做好报晓的准备,可是急促的敲门声 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楼上楼下都亮起了灯。对这种半夜鸡叫式的扰民,老百姓早 已见怪不怪。深更半夜突然敲门查户口,已经是家常便饭。 “快开门,我们是公安局的!” 哎呦嗨,这位粗声粗气喊话的同志似乎忘记了,此时此刻哪来的公安局呀!公 检法成了一家,早改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了,大印是军徽,警 服也与人民空军混淆在一起。您千万别健忘,小心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小主人从梦乡中惊醒,喊爹叫娘,突然意识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爹娘两个月 前就神秘失踪了。他一骨碌钻出温暖的被窝,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所以穿着裤衩背 心就跑到门口开门。门外的人如临大敌,一个人用刺眼的手电照着他的脸,另一个 人一把卡住他的脖子,第三个人问:“你放老实点儿。说,叫什么?” 叫什么,天都快亮了,我当然要报晓了。我在小主人回答前就“喔喔喔”地叫 起来。 “你们深更半夜闯到我家,还没问你们是谁呢!”小主人双手攥着那个卡脖子 人的腕子,面无惧色地说,“把手松开,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 问话的人倒会说:“是不是阶级敌人,你跟我们走就知道了。我是派出所的, 他们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去,穿衣服去,小心别感冒了。” “我跟你们上哪儿呀,什么时候回来?” “你他妈费什么话?穿衣服去!”那个卡脖子的人搡小主人。 “叔叔,我的鸡怎么办?要不了两天它们就会饿死。” 派出所的人道:“先去穿衣服,然后给鸡准备几天吃喝就行。我早知道你是这 个大院养鸡养得最棒的,难为你有这份童心和爱好。” “叔叔,那我带什么吗?” “洗漱用具就行。”此人想了想又说,“最好带一卷手纸。估计你在里头待不 了几天,其他东西就免了。” 小主人向来做事雷厉风行,很快穿好衣服,又很快将我们食盒装满米,单拿两 个碗盛水,然后摸摸我,像是将小来杭、芦花托付给我照料。在凉台门口监视的工 宣队师傅直个劲儿催促,小主人直起身子学着那位被游街的老红军大义凛然的样子, 从容不迫地被这些人押出家门。漆黑一片的世界,黑洞洞的楼宇,朦朦胧胧的大地, 唯有一行人由手电光亮引导着沿河岸向东疾走。天上零零星星飘舞起雪花,将这个 环球搅得分外寒彻。工宣队的师傅们和那位派出所民警都穿着棉大衣,但北京小孩 耍单耍惯了,尤其小主人连毛衣都没穿。这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是人们睡梦最佳 的黎明,孩子们瑟瑟发抖地去往未知的地方,恐惧胜过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