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李爱乐有几分仓皇地走掉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玲子一眼,亲她一下,哪 怕拉一下她的手也好。玲子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仰卧的姿势,她执拗地跟自己较劲儿, 跟那种叫羞耻的东西抗衡。她透过房顶的一个天窗,看见天空越积越厚的乌云仿佛 正朝着她压下来。她甚至开始胸闷气短。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是莫大的恐惧和惶 惑。她像做了一个梦,一个从十四五岁就编织和向往的美梦。梦里的那个人也许就 该是李爱乐这样,有文化、有见识、有教养,清清秀秀、体体面面。当命运真的把 这样的一个男人赐给她时,她反倒觉得一切是那样失真,那样短促,那样荒谬。她 的手再一次小心地抚过自己的身体,她想触摸到一点相爱的痕迹,她想找到她的手 被另外一双细长的五指覆盖的感觉,找到与她肌肤相亲、骨肉相连的体验。可她的 大脑几近模糊,所有的感受就像一股旋风,围着她打了个转儿,然后跑向远方,无 影无踪。当细小的雨丝飘落在那个天窗上,汇成一片泪珠时,她想哭,想大声地哭。 可是,她忍住了,缓缓站起身,走出红房子,从麦田的深处往回走。看着身边没到 腰部的麦子,玲子忽然想起来,用不了几天,这里便会有一条小道从村民的脚底板 下钻出来。 小道是麦收时节的产物,村民通过这条便捷的小道,将部队上的麦子以肩扛手 拖的方式弄回家。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要由偷麦人的性别体质决定——力气大的男 人们基本都是几捆几捆地往家扛,妇女或小丫头片子们就慌乱地拽上一捆,或干脆 拿剪子专门铰麦穗往口袋里装,然后连拖带捞地弄回家。自从有了这片漫无边际的 麦田,好像就有了村民们在麦收季节的这些演练。 这块麦田原本是一片狭长的空地,紧挨着一条水泥的飞机跑道。日本鬼子占领 这儿的时候,修了这个军用机场,并在那片空地上盖了一座红砖房,用来监管机场。 解放以后,部队把这里变成了训练飞行员的空军基地,这片空地也一直闲着,那座 红房子不光当监视站,还被用作飞机起落的指挥塔。那时,这里可谓是军事重地, 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到这里。就是放牛放马也以牛尾巴河为界,不准过到这沿儿来。 如果有人过来,红房子里立刻有战士出来,挥舞着旗子,命令你止步。到了六十年 代,到处都闹饥荒,大概部队也是吃不饱,才把这块空地变成了麦田。部队上为了 防御这些偷盗的老百姓,也费尽了心机。他们曾跟村里取得联系,在大队干部的配 合下,挨家挨户地搜查过,但往往是徒劳而返。因为不到百户的小屯子,除了老弱 病残,到了夏收季节几乎没有不去偷麦子的,就连干部家属也在悄悄行动。所以, 搜查尚未开始,就早已走露了风声。 玲子还很小的时候,每当远远望着麦地里的红房子,总会产生许多联想。在她 幼小的心里,红房子是神秘的,在那里守卫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他们手握钢枪, 呼风唤雨,能让坏人灭亡,能让好人复活。如果有一天,能够接近红房子,她一定 请求那些军人,把妈妈找回来!长大后,她又改变了想法,那里似乎成了她青春梦 想的驿站,她想,红房子里一定有个了不起的男人在等着她。他是她命里的人,她 也是他一生的爱人。因而对玲子来说,那里不仅是军事要地,更是她心灵的禁区。 今天,当她用整个身心承载了一个男人的欢爱,可这个男人跟她青春的梦想似乎又 隔了一些什么。当他匆匆离开她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包含着什么。带着这个问 题,她走出了麦田,还忍不住回过头朝那红房子张望。 部队在后山上又新建了一个飞机起落观察站,这个红房子就变成了专门的看守 站。在原来的四面红砖墙上各开了一扇窗子,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窗子像民宅 一样安着透明的玻璃。落日反射在上面,光线斜刺出很远很远,从屯子里望过去红 彤彤的,好看极了。村里人常常通过窗子判断是否有战士在那里看守,猜测有几个 战士藏在那里。胆大的村民甚至壮起胆子,乘着夜色挪到红房子墙根下,再慢慢伸 长脖子向里窥视,然后像获得了重要情报似的跑回来,告诉大伙,红房子里有两张 行军床,一个草绿色桌子,上面有暖壶、军用茶缸,还有一个特大号的手电筒。那 个村民说里边的两个战士,一个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半导体,一个正躺在床上看书。 村民近乎得意了:妈呀,这么一大片麦子,就等于没人看守!村民们似乎心里有了 底,所以,偷起麦子来愈加肆无忌惮。 玲子从不去偷麦子,这可能跟她心里的梦想有关。她想如果她偷了麦子被抓住, 那她怎么有脸见红房子里的人?她敬仰的解放军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品质很坏的女子。 她总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知所措,无论谁来找她,她都不肯去偷麦子。当夏天一 过,家家户户都碾了麦子,蒸馒头烙饼,她心里也有几分不平衡。在乡下几乎一年 吃不到细粮的日子,别人用偷来的麦子改善着生活,玲子却和妹妹过着她们清苦的 日子。有时玲子爹也会随着村民去背回一两捆麦子,但麦子没背进屋,玲子就给扔 了出去。爹翻着白眼骂她:“你虎啊?”她不吱声,但就是不许爹将麦子背进家门。 久而久之,麦收季节成了玲子家的心病,在差不多全村出动的时候,玲子家安然地 过着自己的日子,但心里总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折磨着。那就是当玲子看到妹妹被 别人家的美食馋得迈不动步时,她常常在夜里蒙着被子痛哭一场。然后,就什么事 也没有似的扛过这一段别扭的日子。 离红房子越远,玲子心里越复杂。眼看就到了麦收时节了,村里人会不会更加 疯狂地去偷麦子?有了李爱乐,她还会坚守自己的梦想吗?今年麦收,她还能不能 稳得住自己? 想到这儿,玲子的脸突然红了。 傍晚,玲子做好了饭,特意炒了李爱乐喜欢的土豆丝,到后园子摘了两根黄瓜 纽儿,切成细丝,用大酱和干豆腐拌成一盘凉菜。现焖的芸豆大米查粥飘出诱人的 香气。娟子早已在东屋地上支起了饭桌,娟子爹也自己盛了一碗粥,从橱柜里端出 芥菜丝咸菜“嘎嘣嘎嘣”地嚼着。 天越来越暗,李爱乐还没有回来。让玲子纳闷儿的是一向准时回来的杨非,今 天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两个分到她家的知青,虽然都是来自大城市,可是没多 久,玲子就看出两人在气质、性格爱好上的区别。杨非长着一张圆圆的胖脸,却天 生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如果不是生就的城里人的白净面孔,倒是跟潘小小酷似一个 娘胎生的。他性格沉默,爱躺在被窝里看书。据说他从家里出来时,没有拿妈妈为 他准备的一箱子衣服,只拎来一箱子书。临下乡的前一个晚上,半夜起来,跑到凉 台把一个久置不用的塑料桶翻出来,在水龙头下一遍一遍地冲刷。他妈问他:“非 呀,你刷它干嘛?”他不吭声。他妈又说:“非呀,你去睡觉,妈来刷吧。”他还 是不吭声。他妈只好回屋睡下。第二天吃早饭时,杨非妈发现儿子不知啥时出去买 回一桶烧酒。她想儿子临走还惦记着嗜酒的老爸,回头朝屋里喊:“老杨,儿子给 你装烧酒了!”杨非闷声闷气地说:“喊啥,不是给他买的。”结果,这桶酒被杨 非悄悄带到了乡下。最初的日子,是烧酒陪伴他度过的,每天晚上,喝完酒的杨非 一趟趟出来从水缸里舀凉水喝,再一趟趟上厕所。玲子在屋里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 的酒味儿。直到酒喝没了,人也差不多适应了乡下的生活。 天越来越黑,玲子看到娟子静静地坐在饭桌边,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像藏着无数的心事。她说了一句:“娟儿,端菜盛饭,咱们吃吧。”娟子应声跑过 来,一手端一样菜往桌上放。玲子虽然也坐在桌边,却魂不守舍地一会儿出去张望, 一会儿进屋坐下,端起饭碗想吃又放下。娟子小声叫了一声:“姐。”玲子愣怔一 下,问道:“妹儿,你要说啥?”娟子说:“你别等了,爱乐哥去潘老师家吃饭了。” 玲子追问:“你咋知道?”娟子说:“下班后爱乐哥跟潘老师一起走的,我听见了 潘老师说请爱乐哥吃饭。”玲子失态的样子让娟子感到可怕,只见她的脸一下子沉 下来,端起剩下的半碗大米查粥毫不犹豫地倒进门外的泔水桶,之后握着空碗在原 地转了几圈。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撇下饭碗转身冲进院子后边的茅房,刚一 蹲下,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双臂搭就着,连头一起放在膝盖上,身子便颤抖起 来。 玲子不知哭了多久,一个粗壮的身影匆匆地跑进来,一脚迈进茅房,“哇”地 一声就吐了起来。玲子被吓了一跳,“噌”地跳起来。来人显然也被玲子吓坏了, “啊”地叫了一声。双方定睛一看,玲子认出是杨非,杨非也认出了玲子。杨非赶 忙说:“唉呀唉呀,喝醉了,喝醉了!” 玲子进屋倒了一杯开水,想了想又从橱柜的最里边拿出盛着白糖的瓷缸子,用 手捏了一点放进水杯,送到西屋。 杨非横着身子趴在炕上,痛苦地哼哼着。 玲子说:“杨大哥,你起来喝点糖水吧。”杨非挣扎着坐起来,端过水杯一饮 而尽,然后眼珠通红地看着玲子,平时圆乎乎的白净脸此刻像熟透的红柿子。他吧 唧几下嘴,又倒下睡了。 玲子出了门,想着李爱乐不知啥时回来,又返身回屋,帮杨非脱掉农田胶鞋,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玲子忍不住侧过头去。这时,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李爱乐,她 疑惑地睁大眼睛,是他!是他!他清秀的面庞此时也红润润的,像喝过了酒,正笑 吟吟地看着玲子。 玲子手里还拎着杨非的一只臭鞋,像被定格在那里。李爱乐慢慢走过来,把玲 子的手轻轻一拉,鞋子便落在地上。李爱乐将玲子死死搂在怀里。玲子“怦怦”的 心跳敲击着李爱乐的心房。他用滚烫的嘴唇捕捉着玲子凉凉的小嘴儿。玲子挣扎着, 鼻孔里钻出的气息像男人一样的粗重。她说:“杨非喝醉了,你也醉了!你们是不 是约好了?想来你们俩在城里也肯定都是酒鬼!”李爱乐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在 玲子身上贪婪地抚摸着、亲吻着。玲子再一次粗声粗气地说:“潘老师家的饭好吃, 酒好喝吧?”李爱乐还是不说话,却伸出细长的手捂住玲子的嘴,长长地“嘘”了 一声。玲子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眼睛里一下子涌满了屈辱嫉妒的泪水。李爱乐看在 眼里,又将玲子死死地搂住,附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别动,别说话,你是最好 的,你是最好的!”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直到杨非起来上厕所,四处摸电灯的拉绳,玲子才挣脱李 爱乐跑回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