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麦收就要开始了。蝈蝈蛐蛐青蛙轮番进行着歌咏比赛,比小学校里传出的风琴 伴奏的孩子们的歌声还要响亮!村子里的气氛莫名地热烈而神秘起来,各家各户都 在悄悄地做着偷麦子的准备。男人磨快了镰刀,找出了捆麦子的绳子;女人找出了 剪子,怕剪麦穗时磨手,还在剪子把上缠上了布条。连小学生也倒空了书包,就等 着那个轰轰烈烈的时刻。 这天吃过午饭,杨非跟玲子说:“屯里人都要去弄麦子了,过几天,家家和面 包饺子烙饼,咱家吃啥?”玲子被问呆了,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加七上八下,没有 了主意。杨非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住在各户的知青都要跟房东一起去,我也想 去!你跟着不?”玲子说:“杨大哥,你说爱乐他会同意咱们这样做吗?”杨非圆 圆的小白脸突然间就涨红了,闷声闷气地说:“别以为李爱乐有多么清高,问他干 个屁!他天天在支书家吃细粮,当然没必要去偷麦子!”杨非说完自觉失态,进屋 偷偷看书去了。 玲子被杨非粗鲁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更被他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细细算来, 李爱乐已经很多天不回来吃饭了,偶尔回来一趟,玲子问他原委,他便说中心学校 来检查工作,校长让他陪着吃饭去了。现在听了杨非的话,玲子觉察出事情似乎正 朝着她担忧的方向发展。 晚饭时,杨非草草地吃了一碗米查子粥,一声不响地出了门。李爱乐依然没有 回来。玲子收拾完碗筷,太阳的余晖已经把屋子照得红晕晕的。她知道,家家户户 都在这粉红的颜色中变得暧昧起来,脸上不及收起诡谲的笑容便开始了步调一致的 行动——去偷部队的麦子。玲子发了一会儿呆,就将正在写作业的娟子拉到炕边, 细声问道:“妹儿呀,你们学校这几天有领导来没?”娟子沉静地摇摇头。“那爱 乐哥这几天教你们新歌没?”娟子点点头。“那,你能见着潘小小老师不?”娟子 又“嗯”了一声。玲子一时间变得烦躁起来,她知道继续问下去,凭小妹的性格也 不会多说什么。她不问了,静静地坐着,耳朵全力地听着西屋的动静。 夜色就是在玲子凝神屏息的静坐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村巷里除了那些昆虫 及青蛙的合唱,偶尔也夹杂着狗吠,“汪汪”的几声,不高也不低,警觉中带着几 分麻木,亢奋中带着几分懈怠。 娟子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泥塑般的姐姐。姐姐变了,变得让她不认识了。原来姐 姐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现在姐姐虽然身子在这里,可是灵魂已经不知道跑出多远。 前天晚上,娟子半夜醒来觉得裤衩湿乎乎的,她以为自己尿床了,急忙下地小解, 站起身时发现尿盆里几滴樱桃般鲜红的血点,正在尿液中慢慢地四散开来。她吓了 一跳,低头一看,裤衩正中黏糊糊地沾满了鲜血。她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姐姐,听 着北炕小道闸里爹的鼾声,突然镇静下来。她想起从记事起,姐姐每个月都会用家 里没用的棉絮和旧布做一条垫子,几天后,姐姐悄悄地将那条脏垫子埋在园子一头 的粪堆里。娟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悄悄找出棉絮和旧布,笨拙地将棉花裹在布里, 叠成一个长条夹在自己的腿间,然后换上干净的裤衩。再次躺下时,她几乎没有合 一下眼睛。她感到小腹酸酸的胀胀的。她很想叫醒姐姐,告诉她自己身体的不适, 可是,她不忍心叫姐姐。一个字眼就在这时闯进了她的大脑:妈妈!是的,妈妈! 如果她是一个有妈妈的孩子,这一刻她可以依偎在妈妈怀里,羞怯地告诉妈妈,她 长大了。长大的滋味有些惶惑,还有几分酸楚,可是无论什么感受,让人分享这个 秘密才是最大的幸福。娟子想,也许所有女孩子的这个秘密,都是跟妈妈一起分享 的。娟子没有妈妈,娟子决定悄悄封闭起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最亲 爱的姐姐!娟子心智上的成熟似乎超出了身体上的成熟。她知道,姐姐的变化是缘 于爱乐哥,姐姐喜欢爱乐哥,她也喜欢爱乐哥。可是现在家里已经再难看到爱乐哥 的身影了。他的笑脸完全留在了学校,留在了音乐课上,留在了潘老师那里。这几 天,同学们纷纷请病假,老师明知道他们是被家长拽着偷麦子去了,可除了表面上 要求他们到村医务所开诊断书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几天,村里去偷麦 子的人都是女人和孩子,当然,这些孩子大都是学生,赶在早晚或中午,在麦地边 偷偷摸摸地掳点或剪点麦穗。年年如此,如果逼紧了,家长绝对敢做出不让孩子念 书的决定。况且,这些孩子中很少有像娟子这样聪明文静、好学上进的孩子。 娟子依然早早地来到班上,面对着空空的教室安静地坐在自己位子上看书时, 李爱乐总是怜爱地站到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然后,走回办公室。随后,潘小小 就会同他一起来到班上。潘小小像个学生一样坐在第一排正对着黑板的地方,仰脸 看着李爱乐。李爱乐并不看潘小小,而是望向后排的娟子,声音无比悦耳地说: “娟子,今天我们上音乐课,潘老师来听课,我们欢迎她好吗?”李爱乐轻轻地拍 了几下手,娟子没有效仿,她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李爱乐教唱的歌曲是《唱支山歌给党听》,他用风琴伴奏,教一句歌词, 潘小小和娟子就唱一句。后来,李爱乐让小小和娟子两个合唱,可娟子明显感到潘 老师的跑调。于是唱到最后几节时,娟子就停住了,只听见潘小小不伦不类的声音 在那里使劲吼着:“夺过鞭子,夺过鞭子……”一向沉静的娟子,忽然“哏哏”笑 起来,而且一发而不可收,笑得小脸通红。直到李爱乐低沉地叫了一声:“娟子!” 她才止住了笑,看到潘老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红着脸走出教室,她立即觉得自己 做错了事,低下头。当李爱乐再次怜爱地走到她跟前,她扬起小脸看着这位大哥哥, 本想说句抱歉的话,却忽然想到姐姐,于是嘴唇翕动几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李 爱乐在娟子头上轻轻抚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出门时又停了下来,声音平和地说: “娟子,下午你也别来了,老师放你半天假。明天正常上课。”许久,娟子才站起 身,路过黑板时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李爱乐用她不熟悉的字体写下的歌词,她拿起 一只粉笔头儿在黑板上临摹起来。她听爱乐哥对潘小小说过,这种字体叫美术字, 他在中学里念书时负责学校的黑板报,常用这种字体。娟子不知道啥是黑板报,可 她对这样的字体很感兴趣,每一横拉到头时要自然地向上提一下,并有意识地把字 体拉长。她觉得这字就像爱乐大哥一样,特别美观。她写着写着,中午的阳光照在 黑板上,黑板上的字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乳黄色的,一会儿是静止的,一会 儿又如蜻蜓一般奓撒起细胳膊细腿飞起来。娟子知道,这是盯着黑板太久,眼睛花 了。她把沾着粉笔末儿的手在鞋底上蹭了蹭,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出小学校的门口。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笑声,回过头,是爱乐哥和潘老师正一起走出教室。不知道他 们在说什么,只见潘老师笑弯了腰,像冬天缩着膀子的小母鸡,而爱乐大哥也笑得 肩膀一抖一抖的。 娟子郁闷极了,所以,当姐姐问她学校里的事时,她只是简单地回答她,不愿 多说一句话。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