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麦子开始收割了,这片麦地长有二千多米,宽有一百多米,部队能出来割麦子 的就是后勤连那三十来人。要割这么大片麦子少说也得十天半月。 麦子熟透了不等人,不能及时收割,就会趴窝、掉粒子。 部队没有向村里求援,村里却主动来了一百多人,都是棒老爷们儿。学校的老 师也领着学生来了。村支书是觉着村民偷了人家的麦子,自己还帮着打掩盖,做得 有点失身份了;村民们也觉得连偷带糟践,是有点太不够意思了。借这个机会去帮 助收麦子,还能给自己心里找个平衡。就这样,村支书跟队长一说,队长跟村民一 说,没用动员,能出来的就都出来了。大人割麦子,学生捡麦子。部队在地头插了 一面旗子,村里也插了一面旗子,战士和村民,两拨人往地头一站,没用叫号,就 暗暗展开了收割比赛。 玲子也来了,她是替她爹来的。当村里人相约着往出走的时候,有人招呼玲子 爹,玲子爹翻愣着那双死鱼眼睛,冷笑着说:“我又没偷他们麦子,我犯哪门子贱?” 玲子说:“你不去,我去!”玲子拿起镰刀往出走,她爹跟腚不冷不热地扔过来一 句:“积极也没用,不给工分!” 玲子压根就没想到要工分,与其说是鬼使神差,倒不如说是心驰神往。这几天 做梦都是这片麦地,都是麦地里的红房子。 玲子连续几天来牛尾巴河边洗衣服。其实,洗衣服只是一个说给自己的借口, 应该到秋才洗的被套、幔帐,都拿来洗了。实在没啥了,就把已经洗过,压在箱底 立秋才能穿的球衣、衬裤之类的找出来,再洗一遍。 玲子就是想来这儿,这儿离麦地近,抬眼就能看到麦地里的红房子,即使看不 到,也能感觉到那个战士就在红房子里。 说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玲子还不知道那个战士叫于水水,而于水水根本没有给 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偏偏她就想看到他! 于水水天天都能看到玲子,只不过就能见着一面,在中午吃完饭的那短短一会 儿。他和夏天阳得成天在麦地两头看着人偷、牲口祸害,还有成帮的家雀野鸟来打 劫。 于水水和玲子好像较上了劲儿,谁也不说话。于水水每次来,都把那个装着麦 粒的军用挎包放在河沿上,那个挎包一天比一天鼓溜。 于水水一阵风来了,又一阵风走了。玲子使劲咬着嘴唇,把到嗓子眼的话憋回 去。 玲子始终没有去拿那个装着麦粒的军用挎包。 玲子干地里的活儿不怵。从九岁那年妈妈交给了她一个妹妹,她就不上学了, 担起了当妈的责任;十二岁时,妹妹能撒开手了,她就跟着一群老娘们儿下地干活。 她爹断了养儿的盼头,也断了顾家的心思,整日里丧打幽魂似的,鼓捣俩钱不是抽 了就是喝了,刚到四十岁就没了人样。 来割麦子的村里人就玲子一个女的。玲子跟别人一样,一人拿一趟子往前割, 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割得慢。 于水水没有参加割麦子,他负责送水。天热得像蒸笼,暴晒在太阳底下,不动 弹都会浑身冒汗,更何况还要撅腰凹腚不停地挥刀割麦子?玲子不能像男人那样都 光着上身,让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脊梁往裤兜子里头淌。她穿着一件蛋青色压白花 的短袖小褂,汗水一浸,前后都贴在了身上。 于水水挑着两只水桶,拿着几只军用搪瓷水缸,不停地在割麦子的人前来回奔 走,不停地喊着:“喝水了!大白开!”他知道,出这么多的汗,不及时补充水, 再硬实的人也很容易虚脱晕倒。 于水水来到玲子面前,把盛了水的缸子递过去,说:“喝一口吧,别着急!” 玲子没直腰,白他一眼,心里说:“没话找啥话,我又没被别人落下,着的哪 门子急?” 于水水从后腰抽出一把镰刀,小声地说:“你使这把,我刚磨的,飞飞儿快, 省力!” 玲子直起腰,把两条辫子甩到身后,疑惑地看着于水水。于水水麻利地把刀换 过来,说:“你这把我磨快了,一会儿送过来!” 于水水挑着水桶刚要走,玲子从他手里抓过缸子,像赌气似的“咕咚咕咚”一 口气喝干了底儿。 于水水走了,留给玲子一个诡异的笑。玲子明白了,怪不得她割一段,就发现 前面有人替她割了一块,这个家伙准是他! 玲子瞅着于水水远去的背影,半天没缓过神来。 麦子割得很快。 出乎村民的意料,部队让捡麦子的学生把捡的麦子都拿回家去。 麦收一结束,部队还给村里送了一车打好的麦子。 于水水和夏天阳用手推车给香子家送来了一麻袋麦子。这是部队专门慰问贫困 户的。 玲子在自己家靠院墙的柴禾垛上看见两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满满的麦粒。她 知道是谁放在这儿的。 玲子用自己家的小石磨磨了麦子,连麸子也没舍得往出筛,和了面,蒸了一锅 开花馒头。这天晚饭,她又特意做了几个菜,还破例给她爹和杨非一人倒了一杯酒。 这是麦收时节,玲子家多少年来第一次吃面食。 玲子问娟子:“馒头好吃吗?” 娟子嘴里塞满了东西,说不出话,直劲儿点头。 玲子爹脸上难得地浮出一点笑模样,囫囵吞枣地说:“嗯,嗯,让他也回来吃 吧!” 玲子立刻冷了脸,生气地说:“他不希得吃这个!” 玲子知道爹说的“他”是李爱乐。这会儿,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玲子还是每天到牛尾巴河边来,她白天要到地里干活没时间,就改在了傍晚。 吃完了饭,到河边来洗手巾、抹布。娟子要跟着,她不让,总是命令似的说:“在 家好好呆着,让杨哥帮你复习复习功课。” 好像是不期而遇,于水水也是天天这个时候到河边来洗毛巾、背心等零碎东西。 有时还会和夏天阳一起来洗头、洗脚,高兴了脱得只剩个小裤头,你扬我,我扬你, 打水仗似的洗去一身臭汗。 那天,于水水和夏天阳刚要洗澡,玲子哼哼着歌儿来了。夏天阳好像看出了点 儿什么,对于水水说:“我有点儿事,先走了,你洗吧!” 于水水跳到河沿上,着急忙慌地蹬上裤子,还前后穿反了,又着急忙慌脱下来。 玲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蹲下身,把洗的东西放进水边。于水水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们村里就你家没偷!”玲子吓了一跳:“你说啥?”于水水加重了语 气说:“我是说你家没偷麦子,我冤枉了你!”玲子说:“你咋知道我家没偷?” 于水水说:“是住在你家的那个知青告诉我的。”玲子说:“我家住着俩知青,一 个叫杨非……”于水水接过话说:“不叫杨非,叫李爱乐。”玲子不高兴地说: “他的话你也信?”于水水认真地说:“他说在你家发现的麦子是他拿去的。”玲 子突然像喝了一口过热的水,心里烫得说不出的难受。 于水水又说:“我还知道你有个妹妹,叫娟子,长得很漂亮。” 玲子不由得抬起头,看见于水水正笑眯眯地瞅着她,接着说出一句:“跟你一 样!” 玲子觉得脸很热,心里却很有点得意,她想说:“谁不知道,呼兰的大葱阿城 的蒜,拉林河边的姑娘最好看!”可是,话到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来。 于水水说:“你们这儿水土就是好,我家那边的女人个子矮不说,都没有你们 这样水灵。” 玲子说:“你家在哪儿?”于水水说:“我家在长江南边,也是农村,种水稻, 一年种两茬。” 玲子说:“那你们净吃细粮吧?”于水水说:“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大米没 有你们这儿的小米、高粱米、苞米米查子好吃。”玲子说:“你们那儿嫌不好吃, 可我们这儿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着呢!” 于水水抱着膀,蹲下说:“哎,哎,我跟你说……”玲子摆手止住他:“跟谁 说呢,我叫玲子。”于水水说:“我叫于水水,我知道你叫玲子。你听我说,我觉 得你们这儿比我家好,我想退伍后在你们这儿安家,行不?” 玲子心跳了一下,站起来,红着脸说:“这事儿你跟我说啥?” 于水水站起身,想要跳过河,玲子急忙摆手说:“你别过来,我走了!”于水 水说:“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玲子说:“你说吧!” 于水水说:“我想问你,明明你们村里偷了麦子,怎么就查不出来呢?” 玲子说:“你们来查,都谁知道?” “就你们村支书一个人知道。” “你们傻呀?我们村支书知道了,村里人谁能不知道?” “村支书是代表一级党组织,他怎么能泄露机密呢?” “别忘了,村支书也是人,是我们村里人,大傻瓜!” 玲子“嘎嘎”地笑着跑了,于水水挠着脑门儿自个儿直嘀咕:“我傻?我们首 长才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