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玲子收拾完碗筷,拿着几样要洗的东西往出走。娟子倚着门框拦住她,说: “姐姐,你又要到河边去?” 玲子说:“咋的了?” 娟子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为啥不带我去,是去看那个二老农吧?” 玲子说:“你瞎说啥呀!” 娟子说:“我没瞎说,是爱乐哥告诉我的。” 玲子说:“那是他瞎说。” 娟子说:“你不喜欢爱乐哥了?” 玲子脸一红,说:“他喜欢的是你们的潘老师。” 娟子说:“爱乐哥跟我说,他喜欢的是你!” 玲子一边往出走,一边说:“你还小,别跟着掺和。” 娟子追着说:“你不喜欢爱乐哥拉倒,我喜欢!” 说不上为什么,玲子心里有点慌,几乎是小跑着往河边去。她总觉得要有什么 事情发生。 玲子走出苞米地拐弯的小路,一眼就看见河沿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爱乐, 一个是于水水。两人隔河相对,好像在争吵什么。 玲子心明镜似的知道,这两个人争吵的事情一定和她有关。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有点心虚地止住了脚步。 李爱乐和于水水都看见了她,谁也不说话了。 玲子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不知说啥好。 沉默了半天,李爱乐绷着脸对玲子说:“跟我回去!” 玲子瞅他一眼,低下了头。 李爱乐又说:“你不回去,我走了!” 李爱乐昂着头,从玲子身边一阵风似的走了。 李爱乐一走,好像挑明了什么,于水水冲玲子一招手:“过来!”玲子没有丝 毫犹豫,蹚着河水就过去了。于水水拉着她的手就跑,玲子也没问,顺从地跟着他 朝红房子跑去。 红房子的门开着。俩人进了屋,于水水让玲子坐在他的床上,给她从暖壶里倒 了一缸水。 玲子没有接过缸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于水水,心里像有只小鹿“怦怦”地 跳。 于水水和她脸对着脸,忽然说道:“我知道你身上那种味儿!” 玲子心里一惊:“啥味儿?” “好闻。” “你咋知道?” “我的床上有你的味儿!” 玲子红了脸:“你瞎说!” 于水水又说:“我还看到,我床上有……” 玲子没让于水水说完,羞得起身要跑,却被于水水张开双臂揽进了怀里…… 李爱乐喝醉了酒,半夜才回家,趔趔趄趄扑到炕上,扯着哑嗓子大声嚷嚷道: “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 玲子一家人都被惊醒了。杨非揉着眼睛,说:“你喝多了,说啥醉话?” 李爱乐带着哭声说:“我没醉,我没说醉话,这是大喜事,你们得为我高兴!” 玲子爹使劲地咳嗽着,不知用什么东西还使劲儿地敲着炕沿。娟子爬起来,推 着玲子说:“姐姐,爱乐哥要和谁结婚呀?” 玲子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玲子知道,李爱乐不会和她结婚,凭他的文化、他的才华,他不会和一个农村 姑娘结婚,不会在农村一辈子。她也知道,李爱乐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但 她并不为此而后悔,毕竟爱过,付出过! 李爱乐没有说醉话,他真的要结婚。当然不是玲子,是他的同事潘小小。 李爱乐喜欢玲子,不喜欢潘小小。他看着潘小小心里就不舒服,啥想法都不会 有。和她结婚,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被逼无奈。 村里下来两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连分到各家的知青和青年点的知青, 加在一起二十多人,分给谁都难说。李爱乐知道,凭自己的条件有可能捞到这个指 标,但是关键还在村支书那儿,所以,他极力在潘小小面前讨好。潘小小好像看透 了他的心思,把他叫到家中吃饭。饭桌上,潘小小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你跟我结 婚,我爹保证让你上大学!”李爱乐思前想后,找不到别的出路,就答应了。潘小 小美得当天就在学生面前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了。娟子急忙回来,哭唧唧地告诉姐姐 :“爱乐哥要和潘老师结婚了,你快拦住他,不让他结婚!”玲子心里像刀扎一样 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从心里说,她实在不想让李爱乐和潘小小结婚,他俩不般 配。李爱乐这样做,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 玲子爹也听到了消息,脸上冒出一种怪怪的笑,拖着长声说了一句:“二×, 他寻思睡一觉就能上大学呀?做梦呢!” 事情真打玲子爹说的话上来了。潘小小没让李爱乐准备婚房,置办嫁妆,也没 让李爱乐的家人来,她的闺房就成了洞房。喜酒摆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全村人差 不多都随了彩礼。 这天晚上,客人一散,潘小小就把李爱乐拽进了被窝。折腾完了,她像条蛇似 的死死地缠着李爱乐,嘴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我这儿,八成这 工夫正想着那个臭不要脸的!” 李爱乐懒懒地说:“我都和你结婚了,怎么还说这个?” 潘小小得意地说:“你和我睡一个被窝了,我更不能让你上大学。” 李爱乐一骨碌坐起来:“你说什么?” 潘小小撇着嘴说:“你当我傻呀?你上了大学走了,还能要我吗?” “这么说,你是用上大学骗我和你结婚啊?” 潘小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不这样做,你能和我结婚吗?” “你真卑鄙!”李爱乐抓起衣服,跳下地,摔门走了。 李爱乐回到玲子家的时候,玲子还没有睡着,听见门响,以为是杨非去青年点 儿玩,回来了,也就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西屋隐约传来哭声,赶忙下地过 去,见是李爱乐扑在炕上,用枕头压着脑袋。她惊异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李 爱乐没有说话,一回身把她搂在怀里。她没敢挣扎,怕被爹听见,压低嗓子说: “你到底怎么了?” 李爱乐就是不说话,把她死死地压在身下。 玲子爹好像用脚踹着间壁墙,随着“咚咚”的响动,还有一阵故意整出的咳嗽 声。 李爱乐和玲子谁也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俩人紧紧地抱着,谁也不想撒手…… 天刚放亮,潘小小就来到玲子家,站在院子里使劲儿喊:“李爱乐,你出来!” 玲子爹从房山解手回来,见潘小小头没梳脸没洗、赌气囊腮的样子,故意装糊 涂地说:“李爱乐不是跟你在一个被窝吗,你跑这儿来喊啥?” 潘小小斜愣他一眼,气汹汹地说:“他跟你家那个不要脸的在一个被窝呢!” 玲子走了出来,问潘小小:“你说谁呢?” 潘小小说:“假装什么正经,要不是你勾引,他能跑回来吗?” 玲子说:“他跟你睡觉睡跑了,你不寻思寻思因为啥,还跑这儿来赖我?” “当然赖你!”潘小小跺着脚说,“你当你们在麦地红房子里做的啥事我不知 道哪?破鞋头子!” 这时候,杨非从青年点回来,听见潘小小说话太难听,就接过话说:“潘老师, 你注意点身份,哪有这样说脏话的?” 潘小小横横地说:“我就这样,有能耐你把我拿下去!” 杨非气得睑都变了色:“别以为你爹是支书给你仗腰眼子,就横踢马槽,像个 泼妇!” 潘小小指着杨非的鼻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正经,你说话好听,你在城 里待着啊,跑到我们这儿干啥?狗拿耗子!” 李爱乐从屋里冲出来,抓着潘小小的袖子往外拽:“你给我走,别像个疯狗谁 都咬!”潘小小挣扎着说:“你跟我回去!”李爱乐说:“你别做梦了,我决不会 跟你回去!”潘小小说:“我再说一遍,你回去不回去?”李爱乐说:“不可能!” 潘小小狠狠地一跺脚说:“好,你等着,有你好果子吃!”李爱乐说:“无非是我 不当老师,不上大学罢了,还能咋地?” 潘小小拧身跑了。玲子爹跟到院门口,阴损地说了一句:“小损样儿,也不搬 块豆饼照一照!” 一连几天,李爱乐猫在家里不出屋。玲子没有下地干活,在家陪着他。 不用说,李爱乐上大学的事就成了泡影,不让他当老师也只是村支书上嘴唇碰 下嘴唇那么简单的事儿。李爱乐的心情糟透了。玲子不忍心看他那难受的样子,只 能陪着他,无论李爱乐要她怎样,她都会顺从。李爱乐把头扎在她的怀里,亲她, 和她做爱,她都默默承受。尽管她没有心情,体会不到被人抚爱的那种愉悦和激情, 但她觉得自己很无能,没有办法让他快乐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他。 李爱乐做完那种事的时候,贴着玲子耳朵喃喃地说:“你真好,和我结婚吧!” 玲子没吱声。李爱乐又说:“你是不是和当兵的那个了?” 玲子还是不说话。李爱乐说话的声音粗了:“你和他根本不可能!他是南方人, 退伍就走了,他是玩你,我是真爱你!” 玲子咬着嘴唇还是没说话。她的心里很疼,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她知道李爱乐 的话很苍白、很荒唐,所有的表白、许诺,只不过是他自己心灵空虚的一种解脱、 麻醉。他的失意、他的痛苦都是暂时的,一旦有了时机,就会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玲子也说不清自己对爱情的感受和理解,只知道心里深藏的那个神圣的殿堂就 是红房子。红房子里住着一个等着她的人。从看到红房子的第一眼心里就埋下了一 粒种子,随着她一天天长大,采摘这个成熟的果实的人就在红房子里。 玲子不知道,也想不到,几天以后,会有一个更苦的果子等着她吞咽。 那天,趁着家里没人的工夫,李爱乐搂着玲子对她说:“我都想好了,就是我 一辈子陷在这儿,能和你在一起,我也认了。”玲子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李爱 乐接着说:“你告诉我,你爱我,愿意嫁给我,是吗?”玲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爱乐自信地大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嫁给我!” 玲子没有把李爱乐的话放在心上。 傍晚,她到小河边上去等于水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她便过了河,朝红 房子走去。刚踏进光秃秃的麦地,红房子里就出来一个战士,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喊 :“站住!” 听声音不是于水水,玲子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没有站住,反而加快了 脚步,朝那个战士走去。 那个战士跑了过来,高声说:“快回去,这里不能进来!”玲子没理他,着急 地问:“于水水呢?”战士警惕地说:“你问他干吗?”玲子说:“你快告诉我, 他怎么了?”战士说:“于水水回家了。”玲子说:“他是回家探亲呀?”战士说 :“啥探亲呀,他是被遣送回去了。”玲子惊得脸色刷白,她知道部队的遣送就是 开除军籍:“他犯了什么错误?”战士说:“听说是和村里的一个女的乱搞男女关 系,没把他判刑就不错了。”玲子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夏天阳呢?”战士说: “夏天阳因为包庇,被蹲了禁闭,还没放出来呢。” 玲子呆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战士疑惑地说:“我听说和于水水好的那个姑 娘叫玲子,不会是你吧?” 玲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像失去了知觉。战士拿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她 说:“这是于水水留下的,说是你来了交给你。真他妈不是东西,是你们村里一个 叫李爱乐的人来部队揭发的,你回去找人好好收拾收拾他!” 玲子像脚下没了根儿似的,趔趄地回到家里。一进院,看见李爱乐正站在门口, 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此刻,在她的眼里,这个曾经让她喜爱的人突然变 得那么狰狞、丑陋、可怕,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板地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 到你!” 李爱乐嬉笑着迎过来,张开两臂要抱住她。她甩开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吼 道:“你滚!从这个家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