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李楠,我的舅舅叫杨树林。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但是却有一位可以为之付 出生命的爱人,她叫陈淑清。 四十年前,农村的人都缺吃少穿,人们都下地干活挣“工分”。舅舅家里的地 和陈淑清家里的地紧挨着。每次下地的时候,舅舅总是帮着陈淑清,其实舅舅喜欢 陈淑清,可是他不敢说。 有一天,陈淑清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舅舅急忙去扶,两个人像触电一 样,陈淑清的脸羞得绯红。爱情就在这一瞬间埋进了两个人的心里。 可是舅舅的心里没有底,陈淑清的爹陈梁是生产队的队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 年代,丰衣足食就是现在的富豪了。而舅舅从小就没有了爹,一个姐姐也已经出嫁, 家里只有姥姥和舅舅两个人。姥姥的体力有限,等于只有舅舅一个壮劳力。 陈淑清是何等的聪明,她已经猜到了舅舅的心思,在家里对她爹早就开始软磨 硬泡。陈梁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陈文有点呆傻,到三十了还是光棍。小儿 子陈放倒是精明,可是整天仗着陈梁的那点权力横行霸道,陈梁少不了给他擦屁股。 只有这个女儿乖巧懂事,陈梁打心眼里喜欢。 听女儿提到杨树林,陈梁的心里不是很乐意。可是想到舅舅有上进心,聪明伶 俐,为人实诚又勤劳踏实,陈梁一笑算是默许了。 陈淑清一看父亲的态度高兴坏了,急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舅舅。两个年轻人 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 舅舅知道陈淑清喜欢吃酸枣,那个时候穷,都填不饱肚子,好摘的酸枣早都没 有了。舅舅就爬上土坡钻进圪针窝,每次划得身上、脸上都是血道子。时间长了, 舅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哪个酸枣酸,哪个酸枣甜。看着他洗干净了,用小手绢 包好了给自己,陈淑清的心里满足极了。 舅舅最喜欢陈淑清的笑,更喜欢她的善良。她的笑总是甜甜的又带着俏皮,忍 不住让人心生怜爱。她知道舅舅的娘在冬天里没有厚棉裤穿,就把自己的改了改, 偷偷地送过去,而她自己在寒冬腊月只穿了一条薄棉裤。 那个年代缺吃少穿,除了干部,还有一些人生活得也不错,剩下的就是“棍子”。 那些门槛精的人专门盯住做干部的言行,基本上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一个不偷鸡 摸狗的。特别是关于女人方面的事情,更是要命,队长们最怕这样的人。有了队长 做靠山,“棍子”的日子当然就好过了,李开河就是这样的人。 最近几天李开河的心情不错,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那晚他本来是守着村 头寡妇张小娥的门,可是到了夜里两三点了,也没见个人影出来。天太冷李开河顶 不住了,骂了两句就往回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有动静,回头一看一个男人踉跄着跑了过来,看到李开河跪下 就磕头,嘴里喊道:“求求你救救我吧!”李开河就着月光定睛一看,是陈梁的小 儿子陈放,还没有容李开河多想,就看到远处十几个人举着手电筒冲了过来,他急 忙让陈放躲在身后的旮旯里,自己则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 等那群人冲过来一看,带头的是李虎子,也就是我爹。李开河笑着问:“咋了 虎子?着急忙慌的。”我爹一脸的怒气,嚷道:“有个畜生强奸我媳妇儿,我们是 追到这的,要让我抓到他,一定千刀万剐了!”这时只见李开河用手一指,说那人 往西边岗坡地跑了。大家“呼啦”一下子朝西边追去。 等人群跑远了,李开河才让陈放出来,他急忙问陈放:“那些人看到你的模样 没?”陈放哆嗦着回答:“应该没有。” 初春的早晨阳光灿烂,昨晚的大风把村里的街道刮得干干净净。李开河的心里 敞亮极了,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进了陈家大院,刚好和陈淑清打了个照面。 虽说李开河的内心精明、胆大,但是外表却长得瘦小佝偻,陈淑清最是看不起 这样的人。可李开河从一进门就开始上下打量她,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陈淑清白 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出了门。 李开河眯着小眼看着陈淑清的背影,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细细的腰身,圆圆的 屁股一扭一扭,让他春心荡漾。他咽了口吐沫,心想这块天鹅肉是我的。 进了堂屋陈梁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的人一向来者不善,可是扪心自问,又问 心无愧。陈梁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李开河“呵呵”一笑:“我来提亲。” 这可把陈梁逗乐了,他笑着说:“你啥时候当上媒婆了。”李开河端坐了身子,清 了清嗓子:“我给我自己提亲,我看上了淑清。”陈梁一听,哈哈大笑。这一笑彻 底激怒了李开河,他的手掌用力地拍在桌上:“成不成的问问你儿子!” 陈淑清出了家门,心里却感觉到不安。李开河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大清早的 就来自己家,自己和爹最瞧不起的就是他了,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缘由,也就作罢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陈淑清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舅舅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陈 淑清来,舅舅从怀里掏出了一串手链,放到了她的手里。陈淑清拿起一看,是用酸 枣核穿起来的一串珠链,那小小的坚硬的核,被舅舅搓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它自 然的纹理。舅舅说道:“别看这小小的核,坚硬着呢,如同我对你的感情。”陈淑 清戴在手上,突然说:“咱们结婚吧。”舅舅的心里一下子温暖了起来,他的内心 深处是自卑的,她能够放开一切主动提出嫁给自己,这份爱情甚至让舅舅觉得强大 和自信。他感激地将陈淑清揽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傍黑儿回到家,陈淑清感觉 到了家里气氛的不对。首先是自己犯浑的弟弟,今天出奇地客气。陈淑清疑惑地看 着父亲,可是一贯清廉坚定的父亲,此刻的眼神却飘忽躲闪。陈淑清有点怕了。她 刚想问,陈梁开口了:“淑清,你也该嫁人了。”陈淑清一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害羞地笑了笑,心想上午刚提了,这会儿父亲就提,莫非真的好事将近了?正想 着呢,父亲接着说:“今天李开河来提亲了,日子定在这个月二十六,还有十来天, 你准备准备吧。” 这话像晴天霹雳一样,陈淑清被激得差点晕倒。陈梁急忙去扶,看到女儿这样, 他突然老泪纵横。这时陈放突然跪在陈淑清面前,双手搂着她的腿,哭喊道:“姐 呀,对不起,你救救我吧。”陈淑清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只感觉眼前一黑,就什么 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陈梁坐在她的炕边,他拉着闺女的手,哽咽着说:“淑清, 爹对不起你。你爹一生清廉,最痛恨利诱威胁,可是放儿在村里强奸了别人的媳妇 儿,李开河拿这个要挟我。你要是不同意,放儿就毁了!” 陈淑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件事情的牺牲品,她用手使劲地捶着胸口: “爹,那我呢?我怎么办!为了你的一个儿子就要牺牲一个女儿吗?!”陈梁突然 站了起来,冲着陈淑清跪了下来,哭道:“淑清啊,爹对不住你!李开河要把自己 的妹子许给你大哥。你知道你哥的样子,呆呆傻傻的,到现在还没讨到媳妇。你嫁 给李开河,你的两个兄弟就都有救了,我替陈家求求你!”说完便扑倒在地,长跪 不起。 陈淑清倒在床上,甚至都不敢呼吸,因为每呼吸一下心都是痛的。她的心像手 里抓着的床单一样,扭结在一起,深深地刺痛。 舅舅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陈淑清,一些风言风语开始让他坐卧不安。他每次去 敲陈家的门总是被拦在外面,看到他急了,陈放就耍起二百五把他推打出去。虽然 不知道陈淑清的态度,但是舅舅从未怀疑过她的感情,他更担心的是她怎么样了。 陈淑清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她心底里的委屈想对舅舅倾诉,可是陈梁却拦着不 让出门。这时陈放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陈淑清别着头不理他。陈放急忙说:“姐 我知道错了,连累了你。我也知道你有好多话想对树林哥说。这样,为了弥补我的 罪,我安排你们两个偷偷见个面。” 陈淑清和舅舅约在他们经常去的老槐树下。那一晚微风拂面,舅舅早早地等候 在树下。陈淑清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们私奔吧!”他不用她做任何 解释,那些都不需要!他相信她! 舅舅拉着陈淑清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两个人既紧张又兴奋。快要跑出村子了, 前面是京广铁路,跨过去跑到县城的火车站,踏上火车,他们将开始新的人生! 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份对未来美好憧憬的笑容还未从脸上完全褪去, 陈梁、陈文和陈放就追了上来。 陈淑清始料未及,她紧紧地拉着舅舅的手,疑惑地看着陈放。“姐,我对不起 你,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李开河怕你不死心!”陈放喊道。听到这里,舅舅的血 都涌到了脑门子。他紧紧拉着陈淑清的手,这时远处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 舅舅说他当时的想法是,火车临近的时候他们冲过火车道,这样疾驶而过的火 车就把陈家父子拦住了。于是他拉着陈淑清往火车轨道跑去。 这时火车行进的声音越来越强烈,陈淑清突然大喊:“爹!你要是不同意,我 们就死在你们面前!”舅舅一下子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爱着的这个看起来柔弱 的姑娘,会有这样的气魄! 没有容舅舅多想,陈梁突然冲到了铁轨上,喊道:“闺女!爹对不住你!可是 如果你走了,陈家就完了!要是这样就让爹死吧!”说完横躺到了铁轨上。陈文一 看也跑到铁轨上躺下,陈放大喊:“姐,你要陈家绝后啊!”说完也跑了过去。 陈淑清看到这里,急得都跳了起来。她甩开舅舅的手冲向铁轨。汽笛声越来越 近,火车的浓浓白烟已经飘了过来,陈淑清急得大喊:“爹啊!你们快起来!危险!” 陈淑清疯了似的跑过去,用力地拖拽他们,指甲都被拽出了血,可他们仍旧无动于 衷。 铁轨已经被即将到来的火车压得剧烈震动,这震动让人头皮发麻,牙齿打战。 陈文看着火车像怪物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冲来,吓得尿都出来了。他撑起胳膊 刚要站起来,被爹用力地摁了下去。 陈淑清看看火车,看看他们,看看舅舅,她绝望得满脸泪水,撕心裂肺地喊道 :“好吧,我回去!” 陈梁、陈放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架起尿裤子的陈文。三人刚刚跳下铁轨,火车 便从身边呼啸而过。强烈的气流和火车头喷出的白色蒸汽,给人一种恍惚的震撼! 陈淑清和舅舅相对而站。舅舅向她伸出手:“淑清,和我走吧,我们说好的一 切都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对不起,我不能,不能为了自己不管爹和兄弟。爱情也许对我来说只是一种 美好的愿望。”陈淑清哭泣着,“对不起树林,原谅我吧!” 舅舅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爱人离自己远去,而他又无能为力。那个时候我还小, 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娘的离去。 要不是舅舅突然得到我娘去世的噩耗,我想他是爬不起来的。舅舅总是说我娘 最疼他,他拉着我的手,暖暖地说:“记不清那是哪一天,姐姐端着一碗玉米面糊 糊。那碗糊糊泛着金黄色的光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就知道那是姐姐偷偷把棒 子揣在怀里带回家,然后用小磨磨好了,就熬了这浓稠的一碗,娘不舍得吃,姐也 不舍得吃,就给了我。姐姐看我吸溜着碗边,吃得那么香,她满足地笑了,那笑容 像花一样绽放。”可是这笑容却在最灿烂的时节,与我们阴阳两隔了,舅舅沉重的 叹息,像满天乌云重重压来。 按照农村的规矩,年轻的女人死后不能大操大办,只能用纯黑的棺材入殓。瘦 弱矮小的我脸上挂满了鼻涕,舅舅痛苦不已,爹也因为这变故,精神恍惚。这个送 葬的队伍让人看着真是不忍,街两边的人议论纷纷。 “瞅瞅,多可怜的娃,这么小就没了娘。”“可不是,树林还不知道呢吧,听 说他姐就是被陈放欺负才自尽了……”舅舅听到这里,肺都要气炸了,他紧紧地攥 着拳头,恨不得拿把刀抹了陈放的脖子。 正在这时候,对面敲敲打打的好不热闹,原来是与结婚的队伍走了个碰头。管 事的急忙跑了过来,冲着我爹说:“是咱村李开河和陈淑清结婚,按规矩,白事让 红事。”舅舅一听,血都涌到了脑门子,他一把抓住管事的衣领吼道:“你说谁?” 这边陈淑清一看是舅舅,她的眼睛立马红了。舅舅此刻像行尸走肉一般,将近一米 八的个子却佝偻得瘦弱矮小,看着真让人心疼,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充满愤怒,血丝 充满了整个眼球,眼睛红到滴出血来。陈淑清心疼极了,她多想冲过人群,去摸摸 他的脸。 舅舅也看到了陈淑清,她穿着对襟的碎花小棉袄,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用鲜红 的头绳扎着。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看他就能恨,恨了就能活下去。李开河猥琐地 跟在她的身后,陈放怒目圆睁。舅舅这时仿佛看到了我娘的笑容,那花一样的笑容 就这样晕开,模糊了他的双眼。 舅舅红着眼冲到送亲的队伍里,像头愤怒的狮子,咆哮着,挥舞着他的拳头, 落在李开河的门牙上,落在陈放的左眼上,直到天空一道闪电,“咔嚓”一声轰隆 隆的巨响,狂风肆虐,朗朗晴空忽然宛如黑夜,黄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人们惊恐 地四散逃窜,这红白事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