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村里的人都渐渐富裕了起来。舅舅因为对酸枣 的痴迷,先是加工酸枣面,后来挖掘到它的药用价值,再后来用酸枣核加工成手链、 串珠等工艺品。舅舅因为热爱,所以钻研,他起步早,口碑好,酸枣生意风生水起, 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舅舅这个时候虽然风华正茂,事业也有声有色,但是他的婚姻却处在一个尴尬 的时期。在农村,结婚年龄普遍都小,到舅舅这个岁数,黄花大闺女都出嫁了,也 没有离婚单身这一说,能剩下来的就只有小寡妇了。 姥姥不甘心给舅舅找个寡妇,舅舅的心又都在酸枣核上,日子就这样一拖再拖, 姥姥最终怀着这样的遗憾作古了。 和姥姥差不多时候作古的还有陈梁和陈放父子。 陈放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高度腐烂了。他因为吸毒败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时常精神恍惚,不是说看到女鬼就是被毒瘾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失踪了很久都 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陈梁对这个儿子痛恨不已,他时常骂他是畜生、讨债鬼、败家子,可是当他看 到陈放的尸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依旧冲着他的尸体骂,你这个畜生、 败家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咋不早死?你作的孽还不够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就这样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儿啊,我的儿啊!喊完这些,陈梁一口黑血 从胸口涌出,和他的儿子一起作别了这个世界。 在这个村子里,人们似乎都淡忘了舅舅和陈淑清的关系。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李开河的死。那一天下大雾,李开河要去送货,陈淑清拦着 不让去,最后李开河被拦急了,脱口骂道:“狗日的看不起我,现在杨树林发达了, 觉得我没有他强?”陈淑清怔住了,看着李开河摔门而去,她的心里突然觉得温暖, 原来他知道她还爱着舅舅,她觉得舅舅应该也知道。 那天有雾,李开河的车开得很慢,可是旁边有辆泥罐车超车的时候突然失控侧 翻,压在了李开河的车上,泥浆就像泥石流一样糊满了车体,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拦也拦不住。陈淑清去认尸的时候,要不是李开河那颗镶金的门牙,她真的难以分 辨。 陈淑清成了寡妇,舅舅还是单身,风言风语就此而起。 舅舅当时对我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甚至罪恶地想过,觉得这是老天爷眷 顾了他,所有人都离去了,反对的,不反对的,赞成的,不赞成的,当然,现在不 重要了,他不需要再经过谁的同意了,他要和她在一起。 夜已经很深了,舅舅一个人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他仰着头,听着风摩挲着树叶 沙沙作响,他的眼睛有点涩,急忙低头擦去了泪水。他用手拍了拍那粗糙的树干, 说道:“老槐树呀,你也有话要说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坐看这里的世事变迁,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命运又在哪里?” 看着舅舅略显佝偻的身影,我的心疼极了。原本心里面因为陈淑清是陈放的姐 姐,而陈放害死了我娘而产生的恨意,也因为舅舅的一片痴情而化解。想到自己在 外求学工作的这几年,看到的几乎都是和利益打包的廉价爱情,舅舅的爱却耗尽了 他的一生,那奢侈的爱情沉甸甸的,发着钻石的光芒。逝者已然远去,活着的人还 要继续人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舅舅幸福! 见到陈淑清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来由地感觉到亲切。这亲切让我想到 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娘总是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亲我的小脸蛋,不停地说: “宝贝,娘的大宝贝疙瘩。”我被亲得“咯咯”直笑,娘也“咯咯”笑。直到有一 天,当娘再次揽着我准备亲我的脸蛋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她,喊道:“你别碰我, 俺爹说了,你脏!”我用我的小指头指着自己的母亲,看着她呆呆地怔在那里,眼 泪就那样喷薄而出,随后她双手捂着脸踉跄着跑出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理解母亲的 反应,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最爱我的亲人。 此刻,我的心像刀剜一样疼痛,怎么样自我救赎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面对 自己的五岁。这段一直消失的记忆在此时突然出现,我顿时领悟,哽咽着对陈淑清 说:“淑清姨,逝者已去,能够爱就去爱吧,不要悔恨终生。” 那一天风和日丽,舅舅开着车带着陈淑清,不时地朝她看去。那么多年过去了, 她的头上多了些银发,额头有了一点点儿皱纹,可是她的笑没有变,看他时的那份 羞涩没有变,时光荏苒,改变了太多,失去的太多,留下来的是最珍贵的。 “好好开车吧。”陈淑清一边说一边抬手捋了捋碎发。舅舅看到了她手腕上的 那一串酸枣核,那核已经被时间打磨得油光发亮。舅舅的鼻子酸了,他拉起了她的 手说了一句“谢谢”。 陈淑清抚摩着每一颗酸枣核,微笑着,眼里含着泪水说道:“幸亏你当初给了 我这么个信物,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那漫长的岁月。每当想你的时候我就 摸一摸。你都不知道我还冲着它说话,委屈的时候冲它哭,高兴的时候冲它笑。这 串酸枣核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会笑话我这个老太婆。”舅舅和陈淑清相互对望, 两人的眼泪就像潺潺溪流一样,经过漫长的岁月,穿过山岭,绕过大石,源源不断 地流淌。 车快要驶出村子了,舅舅说:“我们这就去结婚。”“你怪我吗?”陈淑清看 着舅舅问,眼睛里满是期许。“从来没有怪过。”这是舅舅肯定的回答。 突然舅舅踩了急刹车,有人拦在了车前,是陈淑清的儿子李鑫强,还有她的大 哥和嫂子。车子刚一停下,李鑫强就拉开车门,拽出了自己的母亲。他喊道:“都 这么大岁数了,丢人不?别说我不同意,就是我爹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舅舅听 到他这样说气极了:“你们有谁为我们考虑过?如果有那么一丁点,我们也不会现 在才在一起,今天谁都拦不住我们!”说完舅舅去拉陈淑清的手,李鑫强也急忙去 拉。在左右拉扯间,突然那串酸枣核手链崩断了,滚圆的珠子散落一地。 陈淑清甩开他们,她低着头紧张地去拾。没有人知道,每一颗核长得都不一样, 甚至陈淑清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名字。尖尖的那一颗叫小强,圆圆的那一颗叫小笨, 她最喜欢瘦长的那一颗,她把他当成是舅舅,可是现在她找不到那一颗,她的泪水 终于喷涌而出,忍不住坐在地上,盘起了双腿,把头埋起来,哭得痛痛快快! 李鑫强用脚踢开了那些酸枣核,那些个破酸枣核被母亲当作珍宝一样守护着,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那代表着另一个男人。他似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夜夜买醉,理解 了母亲的冷漠,理解了家里看不见的战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杨树林,因为他,自 己度过了没有笑声死气沉沉的童年!今天他还要娶自己的母亲,那让自己情何以堪, 让死去的爹情何以堪? 舅舅将捡起的酸枣核放在陈淑清的手里,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仿佛在说,别 放开,求求你别放开。 正在这时,陈淑清的嫂子突然跪在地上,朝着东边李开河的坟地哭喊道:“哥 啊!你走得好惨啊!那个女人要嫁人啊!妹子我也不要留在陈家了,我要离婚!” 说完站起来,拿袖笼把鼻涕眼泪一擦,拖着陈淑清的哥就要去离婚。陈文一看媳妇 儿要离婚,急忙跪在陈淑清面前,拽着她的衣角,祈求道:“妹啊!你知道你哥没 本事,我离不开你嫂子!哥求你回家吧!”陈淑清的精神有点恍惚,她仿佛回到了 过去,那个时候放儿就是这样祈求自己,毁了自己和杨树林一生的幸福。她的双眼 模糊,人生还有多少个年头可以这样荒废再来追悔。 李鑫强喊道:“娘,你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不管我爹,我舅,我舅妈,你知不知 道香香要跟我悔婚了!就是因为你,你儿子也没法活了!”陈淑清听得真真切切, 她摇着头,看着舅舅,眼睛里全是不舍和无奈,泪水已经让她的双眼模糊。舅舅想 再看一眼她的眸子,可是他的双眼也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舅舅用手背一擦泪水,冲到陈淑清面前,跪在地上,摇着她的肩膀:“淑清啊, 你为自己活一回吧!为了我们的幸福活一回吧!我也可以求你的,我也求求你!” 他希望把她摇醒,把她摇回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后悔当年没有求求淑清,就那样 放开了,现在他要求求她,为了自己活一回。 陈淑清满脸泪水,她咬着嘴唇摇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不愿意承认,舅舅还得面对这样的现实,他再一次失去了她。这一次没有 撕心裂肺的痛,但给他的打击却是致命的。 可我还是心疼舅舅。那一天的天气出奇地好,舅舅同意和我一起去北京散散心。 我开着车。车子驶过老槐树的时候,舅舅让我把车子停下。他下了车佝偻着身子绕 着老槐树走了一圈,那步子里充满了不舍。他从怀里掏出了三颗酸枣核,那枣核被 盘得如琥珀一般,那是陈淑清常年佩戴的结果。他用手指头在树下刨了个小坑,把 枣核埋了进去。舅舅扬头望天,长叹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面颊滴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