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医院出来,郭长林就千叮万嘱老婆打死也不能向任何人说他在煤窑出事住院 的事。吉美兰还以为他是害怕婆婆知道了担惊受怕,怕村里人知道了笑话,不服气 地说:“砸一下就白砸了?” 郭长林说:“也不白砸,矿上有补助,李育红去给咱算。” 吉美兰说:“我看那李育红鬼精鬼精的,你就不怕他日哄咱。” 郭长林瞪了他一眼:“你怎么把人都想的那么坏?不是人家李育红,我还能去 了东山矿?真是。” 吉美兰心里有点疑疑惑惑,嘴上依然不饶:“我不管他日哄不日哄,钱拿来就 知道了。”郭长林说:“钱的事好说,关键是你的这张嘴要给我管好了,不然,这 年可是难过了。” 腊月边,李育红给他送来了一万五千块钱。望着厚厚一摞钞票,吉美兰多日来 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扑通一声落下来,觉得郭长林这个同学真是不错,和他睡一觉 的心都有了。好酒好菜招待了,最后还端着笑脸说:“过了年让长林再和你去干啊, 你可不能忘了,只顾自己发财。”李育红说:“哪能呢,你们就等我的信儿。” 郭长林还了一万块钱的账,打发了上门来讨账的,两千块钱过了个好年,手头 虽然剩下的不多了,但比起往年来却好多了。 不等过正月十五,村里的男人就都出外打工走了。可是李育红自己正月初二回 岭上走了一遭,就再不见面了。郭长林倒无所谓,还思谋着这下煤窑是能挣着钱, 可也不是长久之事,再说连家也顾不住,这不,自己走了几天,母亲的腿都跌折了, 现在虽然好了出了院,可是年岁大了,出入也不方便,嘴上不说,心里是一百二十 分的不同意他去下这煤窑。特别是李育红干这事,弄不好别说挣钱,还要把自己的 小命搭进去呢。 在东山下窑时,他看到东山许多人都在搞大棚养蚕,一年三季,挣钱也不在少 数,政府除了支持还有补助。就思谋着自己是不是也弄几亩桑园,搞搞大棚养蚕, 岭上还没人搞呢。可是这回吉美兰却不干了:“你还没赔够吗?这日子过得刚有点 起色,你又想着瞎折腾什么,还是跟上人家李育红去煤矿干吧,人家干的都能行, 城里买房娶媳妇,就你离不开这穷山岭?我也想当几天城里人呢!”吉美兰想起上 次在城里见的一切,心里就有点眼气。 郭长林一腊月思谋的大事,被吉美兰的一炮打得灰飞烟灭了。看看逐渐瘪下去 的口袋,想着先去下几天煤窑吧,等把这账还还,手里再有点积蓄,再说这桑园养 蚕的事,到时候她吉美兰也说不出什么,他也不想让全家人过做买卖赔钱担惊受怕 的日子了。这样一想就坐不住了,准备进城一趟找找李育红。 七转八拐找到李育红家,李育红的老婆正招集了一帮子人在家打麻将,茶水热 气和烟雾搅在一起,看到郭长林只是客气地点头。 郭长林也急忙笑着点点头,心里说瞧人家这日子过的,又觉得李育红这老婆好 像又年轻了,妖妖艳艳的样子,不像老婆吉美兰,在岭上也算是数得上的人才了, 但跟人家一比,一个是天上的白天鹅,一个就是地上的旱蛤蟆。 正在睡觉的李育红穿上衣服说:“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两口。”就把他引到了 一个有点档次的小饭店。 听郭长林说了来意,李育红笑了:“怎么,还想去下煤窑?”郭长林说:“不 下去干甚?” 李育红说:“下煤窑太累又有危险,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正寻思着今年咱们去 做点什么既轻省又挣钱的事。” 郭长林吓了一跳:“还做去年那事吗?打死我也不做了,我的脑子至今还有点 疼呢!”他不自觉地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 李育红笑着说:“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下回不让你受疼了,出点力就行。” 郭长林放心了:“行,没问题,力气有的是,歇歇就来了。” 李育红领着郭长林来到东山煤矿,安矿长满脸堆着笑迎接他们。李育红说: “安矿长,我们还想来矿上干,你就收下我们吧。” 安矿长有点为难地说:“矿上已经都满了,再说……” 李育红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们实在是没处去,你矿长大人就给想 想办法吧,给我们找个小矿去干也行,如果不行……”他咽下了后半句话。 “好,我想一下。”安矿长猛然抽了几口烟,脸色就有点难看。 郭长林不知道这李育红究竟和矿长是什么关系,居然连矿长也不敢跟他犯犟, 心说,跟着他干错不了。看看李育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加佩服。 安矿长进到内间开始打电话,很快就出来了,满脸春风地说:“小李呀,联系 好了,你们到西坡矿吧,那里正需要人。我和钱矿长已经说好了,你们现在就去报 到。” 李育红说:“谢谢安矿长,不过你能不能和钱矿长说一下,我们再迟个三两天 去,要回去准备一下。” 安矿长爽快地说:“没问题,再带个三五个人都行。” 出了门,郭长林问:“快去上班吧,你还有什么事,还要拖几天?” 李育红没有直接回答,他笑着问:“你去过郑州吗?咱去郑州玩两天吧。” 郭长林有点诧异:“眼看都上班了,好好地去郑州做什么?不过,郑州么,还 真没去过。要去你去吧,我花不起那个闲钱。” 李育红有点不屑:“看把你吓的,来回车费我给你报销,你去玩就是了,我还 有个外地的朋友也想到这里来干活,我和他约好去接他,完了咱们一起上班,怎么 样?” 白去郑州玩一趟,谁不愿意?况且,他李育红不去上班,那南坡煤矿谁认得他? 郭长林欣然愿往。在郑州长途站下了车,李育红到火车站接他“表弟”去了,郭长 林在街上转了转,给美兰买了一件便宜西装,怕转晕了,就赶紧回到了火车站。李 育红和他那个“表弟”就到了。郭长林这才知道,他这表弟叫刘发奎,甘肃人。 郭长林和他握握手,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刘发奎,个子比他还瘦小,细胳膊细 腿,手上没有一丝力气,小脑袋像酸枣,把李育红劈开能做他两个还有余,这么个 小东西也能下窑?不知道李育红这家伙是怎么想的。 返到县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育红找了一个小旅店,把他俩安排好,就 把郭长林叫到外面说:“我这个表弟不多说话,性格内向,你也不要和他多说什么。 跑了一天,都累了,早些睡吧,明天我们就去西坡矿上班。” 郭长林回到房间时,刘发奎已经洗完了脚,坐在床上准备睡觉,看到郭长林进 来,连忙下床屐了拖鞋,送上一支烟,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鬼大哥,抽。” 两只豆粒大的小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短的线线,就像动画片里的滑稽小鬼。 郭长林听得有点别扭,纠正说:“我姓郭,郭长林,不是鬼。” 刘发奎说:“我知道,我知道,鬼大哥,你就是我的鬼大哥。”说着把火机伸 过来给他点烟。 郭长林这才知道这家伙口音就是这样,打死他也纠不过来,也懒得让他纠了, 任他鬼大哥鬼大哥地叫吧。起初听起来,心里十分别扭,好像他真把自己当做鬼了。 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鬼大哥就鬼大哥吧。 “鬼大哥,洗脚水我给你打好了,你快洗洗吧。”刘发奎指指盛着水的盆子。 可不,盆子里的水正微微地冒着热气,旁边小凳子上搭着一条黑不溜秋,脏乎 乎的毛巾,看来就是擦脚的了。 郭长林心里一热,长这么大,小时候是妈给倒过,成家后是美兰倒过,出门在 外,这还是第一次外人给自己倒,还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一个看起来还要比自 己大许多的男人。 “谢谢你啊,刘……”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才合适,最后还是索性也称他大 哥,“刘大哥,都是出门在外的,不容易。” “不不不,我一个外乡人,到你们这儿做活,这是应该的,以后你就是我的鬼 大哥,请你多多照顾啊!”刘发奎很真挚地说。 “好说好说,一定一定,互相照应吧。” 郭长林嘴上应付着,心里说,这个刘发奎话还不少,还真会说话呢!李育红这 小子为什么说人家不爱说话、性格内向,看来他连自己的表弟都弄不清啊。 心里就有点笑李育红。 “你一个甘肃人,怎么跑这么远到这里来打工?” “我们那里穷,你们这里富啊!”刘发奎感叹地说,“鬼大哥你没到过我们那 圪达吧?” 郭长林点点头:“没有。” “我们那旮达吧,山上是光的,草也不长,地下除了土就是石头和沙子,种庄 稼收成也不大,能顾住嘴就不错了,更没处去挣钱。你看你们这儿多好,要什么有 什么,你们不要的钱扔给我们就够吃一阵子的了。” 郭长林说:“都一样,到处都是有富人有穷人,我不是也和你一样在外打工嘛? 都不能顾家哩。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刘发奎“嘿嘿”地笑了:“不怕你笑话,爹妈早没了,我这么大了还是光杆一 个啊。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挣点钱,娶个媳妇我就满足了,老点也行,丑的也不 嫌,上门当送老女婿更好。鬼大哥,有这方面的话你给多操点心啊,我一定会好好 谢你的。” 郭长林满口承当:“好,好!” 关了灯睡下,郭长林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呜呜呜”的一阵火车汽笛声惊醒了。 他有点迷糊。日怪,这个小县城什么时候有了火车站,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到了泽州 市才有火车站的。 正在迷迷糊糊地乱猜着,耳边又传来“呼……哈……呼……哈……”一声紧一 声的风箱声,并且大得出奇。 这回他睡意全无,彻底醒了,起身一看,这才知道刚才的火车汽笛声和风箱声 都是从身边床上传来的——原来是这个刘发奎刘大哥的鼾声。 郭长林又好气又好笑,全身是又困又乏可是又无法入睡,那鼾声闹得他心烦意 乱,简直比被人讹了三百块钱都难受。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过来在刘发 奎身上拍了拍。刘发奎咽了一口唾沫,翻了一下身,立即悄无声息。他过来重新躺 下,刚刚入睡,又被“哧……嚓……哧……嚓……”的一阵拉大锯的声音闹醒了。 这回,他再也忍不住了,起来重重地拍了拍刘发奎,刘发奎立即被弄醒了,他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鬼大哥,有什么事吗?” 郭长林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你这呼噜声能不能小点啊?” 刘发奎立即坐起来说:“对不起啊,鬼大哥,我就这毛病,难改。以前在别的 地方打工时,谁也不和我睡一屋,我只好等各位大哥都睡死了才敢睡。昨夜我把这 事给忘了。这样吧,你先睡,我到外面抽两支烟,你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再睡。” 说着就起身披上衣裳,一脸愧意地出了门。 郭长林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是小事,以后到了矿上可千万不能和他住一屋 啊! 在西坡矿上了班的时候,三个人住在一起。 刘发奎知道自己的毛病,每到睡觉时就先躲到门外去了,人家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什么时候才敢回来睡。每天像一个佣人,给李育红和郭长林打洗脚水、洗衣服、 打饭,把他们侍候得熨熨帖帖。但李育红好像还不太满足,整天对他指手画脚,呼 来喝去,俨然他的老板。 郭长林心里过意不去,私下里曾劝说过李育红:“都是打工的,况且他还是你 表弟呢!” 李育红对他诡异地笑笑:“就是因为他是亲戚,才让他多懂点规矩,好在矿上 混。” 郭长林没法说,只好背过李育红劝刘发奎:“都是一个人哩,就算他是你的表 哥,你也不能这样对他低三下四的,大伙都一样,都平等啊。” 刘发奎“嘿嘿”地笑笑:“鬼大哥,你就别为我操心了。你想啊,我一个外地 人,背井离乡的,在这里打工,有点小错小失小麻烦,靠谁来保护自己?就是李哥 和你鬼大哥啊,换了你,你也一样。” 郭长林没办法,这就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除非自己有钱,除非自己是老板。 每当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就万般同情这个瘦小的刘发奎。 郭长林的工作性质依旧没有改变,还是下坑。他曾经想过,上次已经出了那样 的事,那安矿长不是憨,肯定想到了什么。不过,不管什么,自己生就一个苦命的 人,除了打工出力,还能做什么?还想养鸡吗?下辈子吧。能出力挣钱就已经很不 容易了。 日子如流水,转眼间就快到清明了,山就披上了青衣,树就穿上了绿装,熟睡 了一冬的沁河舒展了慵懒的身子,哗啦啦地唱起歌来。 但这个时候,矿上却突然紧张起来,县里的有关部门和矿长隔三差五的下井检 查,强调安全问题。 郭长林心里就毛毛的:该不是哪个煤矿又出事了吧?但是却不见停产整顿。他 在井下干也不安心,总害怕哪一天哗啦一声下来,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完了。 李育红这几天没上班,不知道又鬼混什么去了。 刘发奎根本不关心这个,说自己命大,离那一天还早着呢。 郭长林心里说,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矿上电视也没有,报纸也没有,就是有 自己也看不上。就盼望着李育红快点来,他可能知道这一切。 说曹操,曹操到。李育红满面春风上班了,郭长林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担心和 盘托出。 李育红笑了:“不错,你说得不错,昨天晚上电视上放了,临沧的一个大煤矿 发生瓦斯爆炸事故,造成二十八人死亡,二十三人受伤,二人下落不明。这个矿是 个私营煤矿,和咱这儿一样,是省里批复的单独保留矿井。核定生产能力为年产十 五万吨,采用一斜两立混合开采方式,中央并列式通风。低瓦斯矿井,煤尘有爆炸 性。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是矿井超层作业,为了逃避检查,一个掘进工作面,长期 无风作业,造成瓦斯积聚,导致瓦斯爆炸。北京和省里的事故调查组正式成立,今 天就到临沧进行调查……” 李育红在讲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唾沫四溅,不时地用眼瞟着刘发奎。 刘发奎面无表情:“它炸它的,咱干咱的,管那么多闲事做啥?” 郭长林的右眼却突然间跳起来,心里更加恐慌:“我想请几天假休息一下,心 里老是慌张,好像要出什么事……” 刘发奎突然笑了:“鬼大哥真逗,你心里慌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未必他那 儿出事咱这儿也出事吧,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郭长林正要冲刘发奎发火,李育红提前插上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事了,再 干几天看,不行咱就都请假休息,干活时都要机灵点儿,特别注意安全啊!” 郭长林没有做声。刘发奎却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大哥啊!” 晚上吃饭时,刘发奎破例没有给他们两个打饭。郭长林正在感到异样,就见刘 发奎笑嘻嘻地说:“咱们今天不到灶上吃了,我想请两位大哥一次,感谢一下两位 大哥对我的照顾,就到前面的小饭馆吧。” 郭长林一愣,还没返过神来,刚洗完脸的李育红就接上了话:“好啊,不过你 请客不用掏钱,我来,再怎么我也是你的大哥啊。” 刘发奎张嘴刚要说什么,李育红对他一挥手:“你不要争了,这事就这样定了。” 郭长林面无表情地说:“不论谁掏钱,我都没心情。这几天我一直梦见我那老 了多年的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 李育红向他撇了撇嘴:“就你好乱想,连这也弄不懂?这是快清明了,你爹来 告诉你别忘了给他烧纸,他在地下也没钱花了。我们再干一段,清明都休息,发奎 想回了回,不想回的话就随我到城里玩几天。” 刘发奎点点头:“我听大哥的。” 谁知,等不到清明,井下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