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发奎被砸死了,李育红也被捎带上,头上砸了一个小口,血流满面。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饭后,李育红说罐车的轨道没接到掌子面,要刘发奎和自己 去一个废坑道里找根铁轨。谁知这一去一个小时没影,工友们便让郭长林去看看这 两个人究竟是去搞什么鬼名堂了。郭长林一到那坑道,正在四面张望着乱想,就听 到那边传来李育红微弱得像蚂蚁似的求救声:“快来呀,出事了,救命啊,郭长林 ……” 郭长林和正休息的工友们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向前奔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们 目瞪口呆——刘发奎趴在地上,身上堆着煤土,头部血肉模糊,一边滚着一块大石 头,上面血迹斑斑,李育红在他身旁不远的地上坐着,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头部,在 痛苦地呻吟着,血从指缝中挤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李育红扶出来,又要抬刘发奎的尸体。李育红说:“算了吧, 先问问矿长,别把事弄大了。” 众人只得作罢。 李育红的伤并不是很重,在当地的卫生院止住了血,进行了清洗包扎。 郭长林一直跑前跑后地招呼着。李育红感激地说:“长林啊,麻烦你了,好了 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郭长林叹了口气说:“说什么话呢,都是兄弟,你还不要紧,可是发奎呢……” 他的眼圈就红了。 李育红幽幽地说:“他命苦啊,连清明都等不到……” 胖胖的钱矿长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来看李育红,每次来了都带着各种各样的高级 补品,笑容满面,态度和蔼得像是儿子孝顺老子。过了几天,他亲自开车把李育红 和郭长林接到县城的一个高级宾馆,把门关上,挂了勿打扰的牌子,然后就笑嘻嘻 地拿出两个鼓鼓的大信封递给他们说:“这是我的一点谢意,感谢你们这样帮助我。” 郭长林不知道他们帮助了钱矿长什么,就是李育红没死吗……不知道该不该接。 正在犹豫,就见李育红毫不客气地接过信封放下,他也急忙接住,并向钱矿长笑了 笑。就听李育红说:“钱矿长,我也是为了咱矿上啊,一旦传出去……” “是呀是呀。”钱矿长摇着大脑袋,“你做得非常好,所以我很感激你。那天 在场的人都有份。人已经死了不能复生,不要再把矿上也麻缠住了。” 郭长林这才明白了这个信封的内容,就问:“钱矿长,发奎的事现在……” 钱矿长说:“就是和你们商量么。你们看……” 李育红沉着脸说:“发奎是我的兄弟,本来是想让他到这里挣点钱,成个家, 谁知……这叫我怎么向他家里的人交代……” 说着,眼里的泪就出来了,声音哽咽着,两手在脸上抹来抹去。 郭长林也被他的话弄得心里酸酸的,但却被他的话弄得有些不解,正要说什么, 李育红突然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拍了他一下,一下把他的话拍回了肚子里。他看 看李育红,李育红对他眨了眨眼,手一指说,把毛巾给我递过来。 钱矿长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给他们俩递过一支小“黄鹤楼”,又殷勤地给他 们点上,吐了一口烟说:“我的意思,你看行不行。按照矿难不成文的规矩,给死 者赔十万块钱,现在我再加两万,你们把这事给悄悄处理了,别让他家属知道,保 矿上一下,也是保我一下,你们看如何?” 李育红冷笑了一下说:“钱矿长,要说赔钱,你倒也是利索的人,可是就八万 块钱处理一个事故,是不是也太便宜了。” 郭长林说:“也是,将来上面知道了查下来,除了出钱,说不定还要追查你矿 长的责任呢!” 李育红满意地向郭长林笑了笑。 钱矿长说:“到这个时候了,咱话都说明了,你说吧,多少合适?” 李育红看看郭长林,郭长林一脸茫然。他是第一次遇上这事,心里真是没数, 就连说话也不知怎样合适。李育红咬咬牙:“这样吧,再加五万,十五万,一分不 少,我保证把这事给你处理好。” 钱矿长故作沉吟了一下,在钢质茶几上一拍:“好,一言为定。但有一条你们 别难过,明天就开始行动,你们自己把尸体弄上去火化,然后送回,别让矿上再出 面。再个就是处理完这件事,你们暂且不要来矿上上班了,过了这一阵风头,等这 事放稳了再说。” 郭长林知道钱矿长这是在撵他们起身了。走就走吧,这坑下的生活咱还真是不 敢干了,还是回独岭搞我的大棚养蚕吧。 李育红慢腾腾地说:“好吧。” 钱矿长就打开了那只随身带的黑皮包,数出了十捆红红绿绿的钞票,钞票在屋 里柔和的灯光下发出迷人的光芒。 “先给你们一半做定金,明天晚上起尸时再拿五万,不是我信不过你们,我也 有我的难处……” “理解,理解,钱矿长你就放心吧,你把大衣、白布、公鸡和小平车给准备好 就行了。” 郭长林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他忽然看到那一摞厚厚的钞票就成了刘发奎, 他满身滴着猩红的血,从茶几上爬起来……他“啊”地一声倒在软软的大沙发上, 屋里的另外两个人也被吓得浑身一抖…… 郭长林一直觉得刘发奎的事有点不对,可是又不知不对在哪里。刘发奎明明家 里没人了,但李育红怎么说还要向他的家人交代…… 思来想去,可能就是为了多要点钱吧。现在都这样,人没了,总得有个价。煤 老板们随便拈点就够了,只要不出事就行。看来这矿上的活是真不能干了,他这个 独岭人还真下不了山,可是李育红呢,人家怎么就不一样?他知道李育红他爹是一 个河南草货倒插门的女婿,河南人生性散漫,如果没有国界,可能早已遍布世界的 角角落落了。李育红种子不一样,区别可能就在这儿吧…… 那天晚上,李育红没有回家住,他装给郭长林一张两万块钱的存折,说是办事 的费用,完了再说。又请了一桌酒席,平时颇有点酒量的郭长林不知怎么,没喝多 少就醉了,嘴里喊着“发奎兄弟发奎兄弟”。李育红就有些紧张,赶紧把他弄回房 间。郭长林就又吐了一地。李育红忙前忙后地侍候了一晚上,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 直打架,好不容易刚躺下,天就明了,外面的车声人声嘈杂一片,让他似梦非梦, 似睡非睡。 第二天晚上,等钱矿长开车把他们接到矿上时,已是子夜时分了。西坡岭像一 只沉睡的巨大的黑牛,岭脚下的沁河呜咽着如鬼哭狼嚎,天上一勾弯月在厚厚的铅 云里时隐时现,星星眨着鬼眼,冷风一阵一阵吹过,郭长林的身上就吹起一层鸡皮 疙瘩。 李育红从一块白布上撕下两条布条,递给郭长林一条,就把手里的一条系在裤 腰上。 刘发奎的尸体从井下弄上来放在矿边不远的一间小破屋。郭长林有点害怕。李 育红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暗中使劲握了握他的手,郭长林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李育红 递过来的酒瓶,猛然喝了几口,跟着李育红进了屋。 借着昏暗的月光,郭长林看到一具不大的尸体躺在里面的小土坑上,脸上蒙着 一块布。不用说,这就是叫他鬼大哥、千方百计讨好他们让他们给当靠山的那个甘 肃人小个子刘发奎了。郭长林忽然没了害怕,心里涌起一股心酸。 李育红把酒一口一口地喷开,然后把已经僵硬的尸体往起一抬,说了声:“穿!” 郭长林就开始给死鬼刘发奎穿衣服,心里在悄悄念叨着:发奎兄弟,你就穿上吧, 我们送你回家。他把一件黄大衣给尸体裹上,胳膊是放不进了,只好合包在里面, 系好扣,然后又在外面用白布条捆了两圈。郭长林不敢看那已经没了样的头,把一 双大棉鞋给套上,又用白布给捆紧了。李育红用白布把那半颗头裹严了。 一切按照李育红的安排做好了,郭长林突然发现有点不对,拉了下李育红说: “这样捆了是不是不好,捆这么紧,发奎兄弟就是下辈子托生恐怕也困难了。”李 育红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乱想,快,抬出去。” 黑暗中郭长林看不清李育红的脸,但他推想此时的李育红肯定脸阴得像墨,没 了一丝人的颜色。 尸体放到了门外的平车上,郭长林嘘了一口气,一阵夜风吹过,吹落了头上的 几滴汗珠。李育红就上了停在一旁的小车上,拿过钱矿长手中一直照着公鸡的手电, 钱矿长就把一个黑布袋交给了李育红。李育红把袋子往脖子上一挂,就一手抓着公 鸡一手照着手电下了车,说了声:“走。”郭长林就拉起了平车。 下到大路上,就见身后亮起两道巨大的光柱,仅仅是一眨眼工夫,钱矿长和他 的小车就消失在深深的黑夜里。 郭长林拉着车正要顺着大路走,李育红在后面低声说:“向北,拐上那条小路。” 郭长林有点诧异:“向北不是离市里越来越远吗?况且,那里哪有路,都是荒 山野岭的。” 李育红“嘿嘿”笑着说:“你没走过,我给他找了一条最近的路。” 郭长林只好拉着车向那条土坡路上走去。 走了一段,路越来越窄,净是绊脚石。郭长林累得气喘吁吁,越来越弄不清方 向。 李育红说:“咱俩换一下,你来捉鸡,记住,用手电一直照着它的眼。” 郭长林说:“一只引魂的鸡,一直照着它做什么,它能给咱引路?” 李育红说:“你懂屁?照着它才能不叫。听我的!” 郭长林不做声了,心里直犯寻思,李育红连个高中都没上,怎么懂得这么多, 就在心里偷偷地喊着,发奎兄弟,我们送你回家了,你的魂要跟上啊…… 天已经微微地亮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郭长林惊呼道:“育红,迷了路吧, 这哪是去火葬场的路?” 李育红停下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四下打量了一下,点着头说:“不错,这就 到了。” 郭长林吃了一惊:“什么,你说这里?” 他隐隐猜到了李育红的用意:“育红,你可不能……” 李育红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不能,你以为我真把他往火葬场送吗?路远要花 钱,还得要手续,你有吗?麻烦得很呢!只有这样处理了。” “可是你这样不是…… 郭长林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曾经是一个村光屁股长大的 同学。 “不是什么?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犹豫什么?放心吧,不会露出什么的。喏,就 在前面。”他向前面的一个土堆指了指,“你先把公鸡捆好,放下,咱先把尸首抬 过去。” 郭长林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现在天虽然已经大亮了,但他却感到了一种无限 的恐惧:“育红,你……你不会也杀了我吧?”他的嘴唇哆嗦着,两腿发抖,周身 像筛糠。 “哈哈哈……”李育红笑了,“说什么话呢?咱们是老乡,是同学啊,你怎么 会这样想?快,抓紧时间。” 尸体抬过来了,郭长林发现,这个土堆边有一口深不见底、黑咕隆咚的旱井。 他知道,这就是李育红早已给刘发奎寻找好的归宿了,老天爷…… 李育红没有丝毫犹豫,搬起刘发奎的尸体就向井里扔去。郭长林眼前白布一闪, 他紧紧地闭了双眼,咬紧了牙关,攥紧了双拳,像是准备要和谁拼命。这时,井底 就轻轻地传来了“扑通”一声。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淋,软软地倒在井边。 李育红顾不上和他再纠缠,用石头三下五除二把那辆平车砸烂,连同车轮一起 扔进了井里,最后抓起了那只公鸡。郭长林一下死死拦住了:“育红,你就把鸡给 放了吧,让它在这深山野地里自寻生死。” 李育红不屑地说:“你这个人呀……”就把公鸡扔给了他。 郭长林把公鸡腿上的带子解开,把它向前一抛,惊吓了一夜的公鸡就惊叫着, 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眨眼间消失在荒山野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