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嘉靖年间,朝中有一对臭名昭著的奸臣父子。父严嵩,字惟中,号介溪,官 拜内阁首辅。虽贵极人臣,但贪鄙成性,聚敛无度,官以贿得,事以赂成。时人讥 为“钱痨”,讽刺他贪财之病已入膏肓,不可救药了。子世蕃,别号东楼,剽悍阴 贼,险诈凶贪,更胜乃父十倍。因个子矮胖,又瞎了左眼,人骂“独眼龙”、“严 瞎子”。父子俩明目张胆地利用权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他们常常巧立名目, 以做寿、婚嫁、孩子满月、周岁等借口,广发请帖,大肆敛财。 某个秋日早朝散后,严嵩向同僚发出邀请,他将在府中举办“五高会”,届时 恭候诸君光临。 原来,严嵩每当积银至一百万两时,便举办盛大的酒会祝贺,谓之“高会”。 如今积银多达五百万两,是国库——户部太仓银库一年总收入二百万两白银的两倍 半,自然要大庆特庆,举办“五高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臣接到请柬,有的窃喜,正好趁机送礼夤缘攀附;有的忧虑,阮囊羞涩不堪 重负;有的愤怒,明为请客实则索贿;有的切齿咒骂:“老奸贼、钱痨,怎么不死 呢!” 不管朝臣喜也罢,恨也罢,宰相折柬相招,谁敢不去?那天,位于城东、连接 三四坊的豪华严府貂蝉满座,冠盖如云。除内阁、五府、六部、九卿等大员外,许 多京堂科道等官,还是第一次来到严相府。但见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 规模也,不禁暗自咋舌,心想:“除却天子贵,唯有宰相尊。”宾客们送了厚礼, 也享受了一顿超过御宴的丰盛酒席后,乘余兴三五成群,欣赏起厅堂上、台榭中四 壁琳琅、大多出自前朝各代名家之手的书画妙品。明代书画可充俸银,自然可充礼 品。“钱痨”严嵩附庸风雅,爱金银更爱古董字画。大批吮痈舐痔的龌龊小人,如 蚁附膻,闻风而至,穷搜宇内以献,希冀严嵩特别垂青,走捷径升官发财。书画遂 成为官场“雅贿”的利器。搜取此类玩意儿最卖力、奉献最多、也最受严嵩宠信的 是:都御史鄢懋卿、通政使赵文华、浙江总督胡宗宪。三人拜严嵩为义父,在朝列 为鼎足,助着严嵩呼风唤雨,残害忠良。 不少官员是书画高手,他们边鉴赏,边品评,兴致勃勃。当他们看到北宋画家 张择端的风俗画巨作《清明上河图》时,不约而同驻足,啧啧称赞:“哇!这幅《 清明上河图》长卷不愧传世杰作,墨色精亮,挥洒自如,景物疏密有致,人物形神 兼备。” “那还用说!宋徽宗赵佶看了《清明上河图》,拍案叫绝,当即把张择端召进 翰林图画院。赵佶本人就是丹青圣手,对张宠爱有加。凡张择端所用的文房四宝, 俱为精制上品。” “呦!这幅绝代名画,一定价值连城喽!” 就在一片赞叹声中,有人唱起反调,冷峻地说:“哼,少见多怪,什么传世杰 作,这幅画是赝品!” “什么,赝品?不可能吧!” 人们把目光“刷”地投向一位名叫陆树声的男子。此人字舆吉,号平泉,祖籍 松江,嘉靖二十一年举会试第一,选为庶吉士。 胡宗宪睨了他两眼,问道:“陆大人,你说此幅《清明上河图》是赝品,有何 凭证?” “当然有啦!破绽出在印章和题款上。这个画家功力不凡,所选纸张墨锭,也 与宋代相似,临摹此画几可乱真。但印章颜色稍显鲜艳,题款婉丽有余,清隽不足, 无宋人雅意。” 一番话把众人给镇住了。胡宗宪亦哑口无言。就在此时,两个严府家丁奔过来 叫道:“相爷请诸位大人后园赏菊。” 众人拔腿便走,陆树声摇头苦笑,随众而去。 严嵩富甲天下,园囿气象自不一般,周环十里。亭台丘壑、林木泉石之胜,冠 绝京师。俗话道:十月里还有个小阳春。菊花应时而放,山石旁、水池边、楼阁下, 朵朵盛绽,簇簇吐馨,白胜雪、黄如金、红似火,灿若云锦,美不胜收。趋炎附势 的群臣面对难得一见的美景,竟视而不见,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对严嵩打躬作揖,口 呼:“给相爷道喜啦!” “相爷万福金安。” 有个小官肉麻地吹捧严嵩:“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府上菊华极盛,真是玉山 峰下客,金马门内花啊!” 严嵩父子掀髯大笑:“哈哈——” 还有个小官不甘示弱,拼命挤到严嵩面前大声说:“相爷,菊花别称冷香、晚 艳,可谓煌煌正色,蔼蔼清香。相爷您是:秋色已高方秀茂,物华皆老未凋衰啊!” 正在观赏菊花的陆树声扭头便走。赵文华讶问:“陆大人上哪去?” “回家,我怕在此地见到陶渊明。” 严嵩父子和鄢懋卿、胡宗宪听了,俱怫然作色。那些阿谀奉承之徒,也是脸上 发讪,心中恚恨。陆树声这句话比骂人还狠。谁都知道,那陶渊明是晋朝人,性恬 淡有高趣,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弃官归隐,以诗酒自娱,喜种菊。留下“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陆树声说怕在此地见到陶渊明,不等于讥笑 众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庸夫俗子吗? 盛会过后,几家欢喜几家悲。严嵩父子根据百官在聚会时的表现,或封赏,收 为爪牙;或打压,剪除异己。两个献诗邀宠的无名鼠辈升官晋爵,两个名满天下的 贤士竟遭无妄之灾。一个是被尊为清流领袖的陆树声,大魁天下后,严嵩一度想拉 拢他,暗示其只要肯送二百匹松江绫子,就授他翰林院官职,遭到陆的断然拒绝, 严嵩父子始终耿耿于怀。“五高会”上,陆非但直斥《清明上河图》是赝品,赏菊 时又出言嘲讽。旧恨新怨交织,将陆罢黜去职。献赝作《清明上河图》的右都御史 王抒更惨,竟被严嵩罗织罪名,押往西市问斩。原来严王之间早有过节,曾弹劾严 嵩五奸十大罪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冤死后,王抒令子世贞代为治丧。王世贞为嘉靖 二十六年进士,明代诗坛后七子之首,作寓言诗《钦鸊行》,痛骂严嵩是假冒凤凰 的恶鸟钦鸊. 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何等雅洁高贵。而卑污低贱的钦 鸊,“在东门之阴啄腐鼠,西门之阴媚苍鹰,愿尔肉攫分遗腥……”严嵩气得几乎 发疯,记恨在心。此番得知王抒献假画欺骗自己,再也无法容忍,杀机顿起,干脆 送政敌去了鬼门关。 陆树声离京时,对同僚愤然道:“为一幅假画,竟下狠手将台阁大员处斩,简 直丧心病狂,走火入魔。我看‘钱痨’追逐财宝穷凶极恶,吞噬生灵,已变为‘钱 魔’,太可怕了。” 众人迫于严嵩父子的淫威,俱哑口无言。但心中无不认同陆一针见血的“钱魔” 之说。后来陆树声当了万历朝的礼部尚书,享年九十七岁,追赠太子太保,谥文定。 一代名相张居正赞美他:“朝廷行相平泉矣。”意思说:朝廷有德行的宰相要数陆 平泉了。 通过“五高会”,群臣才知道“钱魔”有多么可怕,顺其者昌,逆其者亡。稍 忤其意,便被夺命,也就更谨言慎行,噤若寒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