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暮色苍茫,通往淳安县城的驿道上冷冷清清。无数乱鸦在两旁叶红似火的乌桕 树上呱呱大叫。一位瘦弱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同样瘦弱的老马缓步而行。这男子 袍服虽旧,却气质儒雅。他就是祖籍海南琼山、由福建南平县学教谕升任浙江淳安 县令的海瑞。 当晚霞收尽最后一线余晖时,海瑞总算赶到了淳安驿站,推开虚掩的大门,不 觉吃了一惊——只见堂屋正中放着一具薄皮棺材,一个汉子和两个少男少女跪在棺 前,哭声甚哀。海瑞遂牵马直趋堂前,询问:“淳安驿丞何在?” 那汉子忙揩干眼泪站起身道:“下官周康便是。” 海瑞将自己的告身文书递给周康。周康看完后,交还海瑞,慌忙施礼道:“原 来海大人驾到,失迎,失迎。快快请坐。”又吩咐两个孩子,“奎儿把马牵去喂料, 宛儿快去烧水沏茶。” 两个孩子应声而去。海瑞这才看到墙上挂着的挽联,上写着:本八字安排以致 累卿贫到老作一番打算自然先我死为佳周康含泪解释:“拙妻已于半月前亡故,遗 下十五岁的小女,真令人悲痛不已。” 海瑞诧异道:“啊,尊夫人已逝半月,怎么还不发丧?” 周康愈加悲戚道:“不瞒海大人,本朝官员俸禄之薄是历朝历代少有的,所得 之俸不够全家糊口,哪有余钱为亡妻治丧?亡妻嫁给我十几年,未曾享过一天的清 福,把她给活活地苦死了,心中好不愧疚。挽联有感而发,让海大人见笑了。” 海瑞喟叹良久,他何尝不知周康所言尽为实情。嘉靖皇帝以旁支继大统,御极 之初,重用贤良,力除弊政,天下翕然称治。不久嘉靖帝要尊自己的亲生父亲兴献 王为皇考,引起一班正直大臣的反对,但嘉靖帝一意孤行,反把那些阻拦此事的大 臣杀的杀,贬的贬。这就是明朝历史上有名的“大礼仪”事件。经这么一折腾,嘉 靖的羽翼也丰满了,开始对道教狂热地崇信和迷恋。他不问朝政,在宫中设醮坛, 招方士,炼丹药,专事玄修。只因营建繁兴,府藏告匮,官员的俸禄经常不能准时 发放。一些良心未泯、不原盘剥小民的官吏个个穷得捉襟见肘。此番自己“升官”, 因家境贫寒,一时无力举家搬迁,只得带了几十两银子单人赴任。就这做盘缠的银 子,还是他忍痛卖了一部宋版书得来的钱哩。看着周康愁苦的脸,寒碜的薄棺,海 瑞一咬牙,从袖中掏出十两纹银递给周康道:“贤弟中年丧偶,本来就是人生之大 不幸。又因家贫无法治丧,情何以堪?这点银两请贤弟收下,聊解燃眉之急吧。” 周康惊呆了,他虽是个九品小官,却也看惯了官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陋习,只 有下属给上司送礼,哪有上司赠银给部下的?海瑞见他沉吟不语,生气地问:“怎 么,贤弟莫非嫌薄?” “不、不、不!大人走马上任,下官未曾孝敬上司,已缺礼数。哪有让大人破 费的道理,恕下官不能接受。” 海瑞急了,大声斥道:“死者入土为安,你若不收,我马上就走。” 周康赶紧收下银两,高叫:“宛儿、奎儿,快到堂屋来。” 听到唤声,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立刻走到堂前。周康指着少年向海瑞介绍: “这是舍外甥,姓王名奎,今年十七岁了。因自幼父母双亡,由下官抚养。”又指 着少女道,“这是小女宛君,十五岁了。”又对两个孩子道,“快跪下给海伯伯磕 头。” 两个孩子刚要下跪,被海瑞一手一个扯住了。问周康:“令甥目前做何营生?” 周康摇摇头。海瑞道:“这孩子挺机灵的。本县倒有个主意,何不让他帮着料 理驿站,县里给他补个驿卒的名额,也能领取一份薪水补贴家用,未知尊意如何?” 周康转悲为喜,大叫:“哎呀,这真太好啦!驿站就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 一直是这孩子帮衬着。如今大人体谅下官的困难,给个名额,太感谢您老人家了。” 不由分说,拉过两个孩子,连自己三人,扑通跪倒在海瑞面前…… 次日上午,海瑞由周康陪伴来到了淳安县衙。 当他见到布满蛛网的墙角,落满灰尘的惊堂鼓时,不禁失声惊叫:“啊呀,堂 堂县衙怎如此荒凉?” 周康叹道:“唉,已有三年无人到此任职,县衙怎能不荒?” 海瑞讶问:“为什么?浙江地肥水美是出了名的,为什么无人肯来当官?” 周康向他大倒苦水:“大人有所不知,咱这淳安县,乃是往来浙江、安徽、江 西三省的交通要道。官员北上南下,此乃必经之路。全国有一千零四十个驿站,名 义上由兵部掌管,但是预算中并无旅费一项。过境官员及其随从手持兵部的一纸勘 合,而驿站即须按照规定供应。朝廷大员和封疆大吏,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奴仆成 群。驿站非但要供应人吃马喂的,还得张罗船轿挑夫。那些豪奴趁机敲诈勒索,小 弟官卑职低,真是苦不堪言哪。历任知县也受够了窝囊气,纷纷告病辞官,这也是 驿站一害啊。” 海瑞锁紧了两道浓眉,冷笑道:“这班官老爷委实可恶,治民无方,敛财有术, 海某偏不信这个邪,非要和他们斗一斗。” 没多久,严嵩的干儿子鄢懋卿要路过淳安,海瑞无惧对方的显赫地位,果然跟 他斗上了。 若论投机钻营、趋利若鹜的严嵩党羽,最贪婪的要数鄢懋卿。鲸吞虎噬蚕食, 无所不用其极,人称“鄢扒皮”,也称“小钱痨”。后来人们称严嵩“钱魔”,也 就称鄢懋卿“小钱魔”了。不过此人贪则贪矣,倒舍得破财,深知好钢要用在刀刃 上的道理,贿赂“钱魔”毫不手软。史书称他“岁时馈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记。” 财迷心窍的“钱魔”,能不爱不宠不重用这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鄢扒皮”、 “小钱魔”吗?于是向嘉靖帝保荐鄢懋卿为盐政总理。嘉靖帝准奏,命鄢懋卿总督 全国盐运。 鄢懋卿兴冲冲走马上任,知道皇帝也差钱。为了讨好嘉靖帝,可恶的“小钱魔” 竟上奏疏,要求把每年六十万的盐税改征为一百万。昏君奸臣本为利益共同体,手 头拮据的嘉靖帝立即“恩准”,首辅严嵩更赞赏有加,夸奖他开源节流,为国分忧。 大小钱魔肆意榨取民脂民膏,不知害得多少盐商盐民倾家荡产。 嘉靖帝命鄢懋卿巡查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懋卿奉旨出都,带着 娇妻美妾,豪奴俊婢,浩浩荡荡地下江南了。盐政总理乃天下第一肥缺,足见“钱 魔”对“鄢扒皮”的偏爱和宠信。鄢懋卿感恩不尽,发誓要多敛金钱,酬谢相父。 此人明明贪财成癖,黩货无餍,却还要厚颜无耻地以标榜清廉俭朴为时尚,沿途先 期发出通令,声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俱简朴为尚,毋得 过为华奢,耗费里甲。” 那些地方官对此官样文章早已司空见惯,视作一纸空文。为了讨好这位重量级 的大臣,各地官员竭力奉迎,大摆筵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馆驿供帐亦极为豪华, 连鄢懋卿所用溺器俱为纯银制造。临走时,还得孝敬大批金银财物。鄢懋卿似乎也 忘了自己的圣贤之语,率领蝗虫队一路吃将过去。 按照当时的购买力,一顿酒席三四百两白银值现在人民币十多万元,可见这群 饕餮之徒胃口之大,伤财之重,害民之甚。海瑞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等蝗虫队来 吃时,自充差役,令妻女充侍婢,搞了几个蔬菜,另加一只鹅、一条火腿招待他们。 鄢懋卿虽气得半死,心中把海瑞的祖宗八代都骂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听到随从 大骂海瑞是个混账知县、一点不懂规矩时,反劝慰部下道:“闻得此人脾气古怪, 特立独行,号称‘海笔架’。诸位暂勿与他计较,日后再同他算账。”挨过一宿, 悻然而去。 海瑞官没当上几年,却有了两个外号,一曰“海笔架”,二曰“混账知县”。 当年他任南平县教谕时,师生都跪迎前来视察的上级官员。但海瑞仅拱手作揖道: “县学教谕海瑞迎接知府及各位大人。” 延平府同知火了,冷哼道:“哪来的一个笔架竖在这儿啊?”很快,“海笔架” 的绰号就传开了。海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想:“既然你们叫我‘笔架’,我 就要屹立不倒。” 此番接待盐政总理过于菲薄,又被斥骂为混账知县。虽犯了官场大忌,许多人 对他不满,却得到老百姓的衷心拥戴。在以后的宦海生涯中,爱民如子、清廉刚毅 的海瑞将获赠流芳千古的美称——“海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