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的江南,碧云低卷,火轮高吐。无遮无掩的秧田被毒花花的太阳晒得直冒 白烟,一脚踩下去,烫得灼人。 海瑞握着标尺,挽起裤腿赤着脚,神情专注地站在秧池里丈量土地,额上豆大 的汗珠直滚,却顾不得用手擦一下。 田埂上,站着五六个手捧笔砚册簿登记田亩的衙役,同样热得满脸油汗。海瑞 陡觉左腿仿佛被钢针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失声惊叫:“啊呀!”抬脚看去,悚然发 现一条长约三寸、通体黑绿的水蛭正趴在腿上吮血。吓得他慌忙用手去扯,不料那 水蛭非但拽不出来,反而往肉里钻得更深了。 正在一旁给秧苗拔草的老农朱振富急忙喊叫:“别拽啊,别拽!”伸手在海瑞 腿上一拍,那水蛭倏然惊落,掉入水中游走了。 朱振富“哗”地撕开衣襟,为海瑞裹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见他疼得咝咝地抽冷 气,便说:“海大人,被水蛭叮着后,千万莫用手去拽,倘若拉断后钻进皮肉里可 就更糟了。只要轻轻拍几下,虫子受震后就会从肉里退出来。” “唉,这吸血的小虫儿可真厉害啊!” “不!水蛭不算最厉害。最厉害的毒虫是贪官污吏和凶狠的倭寇。这些害人虫 能把我们小民的血汗吸光吸尽啊!” “提起倭寇,你们应感谢浙江总督胡宗宪大人才是。幸亏他在嘉兴用毒酒灭倭 数百,诱杀了通倭的盗首,为东南一带清除了倭患。可惜他虽有才干,但人品不高, 谄媚奸相,贪财揽贿,一味包庇土豪劣绅,坑害百姓啊!” “是啊!他授意府县和富户玩弄‘诡寄’(将田产寄予他户),‘飞洒’(将 田赋转加给他户)的鬼把戏。享三四百亩之产,却不纳分厘之税,而把赋税强加给 贫民,富户占了便宜,贫苦农人却大受其害。” 几个衙役又热又累,腿早就站酸了,忍不住对海瑞说:“大人,天色不早了, 您辛苦了一天,收工回城吧。” 海瑞抬头看了看,果然斜阳已坠,绯霞满天,映照着周围的平川远岫,碧野红 树,仿佛披上一层柔曼的绛纱,愈显得谲丽多姿,连连点头:“好、好,就收工吧。” 朱振富对村民们喊道:“乡亲们,海大人要回城啦!咱送送他老人家可好?” “好!” 海瑞急忙阻止:“哎,别,别。大家忙了一整天,够辛苦的,哪能要乡亲们送 呢。各自回家去吧。” “不,我们都想陪您走一段。” 看着热情善良的村民,海瑞眼睛有些湿润,含笑向大家致意:“那就多谢大家 了。” 平坦如砥的官道上,笑语喧哗,几只小狗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大群村夫农妇兴 奋地簇拥着海瑞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送出好几里地。 海瑞满面堆笑,向依依不舍送别的人们拱手说:“天色已黑,请各位乡亲不必 远送,就此告辞。” 人们嚷了起来:“不!不!大人难得到村里来一趟,我们想和大人多说几句心 里话。” “大人丈田均税,按田亩摊派赋役,总算让乡亲们喘上一口气了。” “我们能遇到您这个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真是菩萨有眼啊!” “哪里,哪里,乡亲们过奖了。” 远处传来一位妇女的呼唤声:“海大人!海大人!” 众人闻声回头,从村中小路上急急走来一位荆钗布裙、瘦削憔悴的少妇,左手 拉着一个幼童,右手提着一只竹篮。她就是朱振富守寡的儿媳阿宝娘,那嘻嘻憨笑 的幼童便是遗腹子阿宝。 海瑞迎上前亲切地笑道:“哦,是朱大嫂哇!”伸手抚摸阿宝圆溜溜的小脑袋。 “阿宝,快叫海爷爷,告诉爷爷你今天干啥了。” “海爷爷,我今天拜先生上学堂啦!” “嗬,阿宝上学啦!好!好!耕读传家嘛。但愿我淳安的儿童都能读书上学, 日子越过越舒心,那就是官闲民乐啦!哈哈哈。” 众人跟着大笑。 阿宝娘指着篮里的芦花鸡对海瑞感激地说:“海大人,我是一个穷寡妇,拖个 孩子实在难以度日。是您每次下乡都接济银两,如今阿宝已经上学堂啦!您的大恩 大德终生难报。您老人家现在越来越清瘦了。这只生蛋鸡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无 论如何要收下,给您补补身子。” “朱大嫂,我是大明朝的七品官,好歹有俸禄可用。你一个妇道人家抚养孩子 多不容易,我哪能要你的鸡呢?” “这我知道。”阿宝娘眼泪哗哗激动地说,“可您当官不像官,时常把俸禄救 济穷人,自己省吃俭用。听说太夫人过七十大寿,您一不买鱼买虾,二不宰鸡宰鸭, 只买了两斤猪肉给太夫人庆寿,日子过得比咱百姓还苦。自从盘古开天地,除了包 龙图包大人,哪一个当官的不是欺压小民?谁又能跟您相比呀。这鸡您若再不收下, 我就带着阿宝把这只鸡送到县衙去。” 朱振富也帮着寡媳求情:“海大人,这是我儿媳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海瑞刚要开口,猛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人们愕然回顾,穿着一红二蓝锦 袍的三个青年,鲜衣怒马,旋风般地从人群中冲过,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阿宝娘 的篮子飞出好几丈远,那只芦花鸡扑扇着翅膀,被惊得咯咯乱叫。一只小黄狗被踩 断了脚胫骨,痛得嗷嗷哀嚎,主人抱起血淋淋的爱犬,心疼得直掉泪。最惨的是阿 宝,被马蹄踢得飞起,又訇然落地。阿宝娘发疯般地扑上前抱起一看,孩子的脑浆 都流了出来。她大叫一声:“阿宝,我的儿啊!”便晕厥倒地。 人们连忙围上前救护,高叫:“阿宝娘!阿宝娘你醒醒!” 朱振富从寡媳怀中接过死于非命的亡孙,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阵,阿宝娘才睁开眼睛,又呼天抢地痛哭起来:“黑心烂肠的狗东西, 害死了我的阿宝,叫我咋活呀!” 众人纷纷咒骂:“那三个恶贼就会跟咱老百姓耍威风呀!” “他妈的,那贼子咋不一头撞死呢!” 海瑞怒不可遏,问:“那三个恶棍是什么人?” 一个老衙役说:“禀大人,我在杭州见过他们,是总督公子胡来和恶奴胡朋两 兄弟。” 海瑞悲愤交加,走到阿宝娘面前,递上两锭银子安慰道:“大嫂,别哭坏身体, 给孩子买个小棺材吧!” 阿宝娘却置若罔闻,只顾捂脸哇哇嚎哭。 朱振富抹泪对儿媳说:“你不要光哭呀,还不赶快求求海大人为咱做主呀!” 面对海瑞便跪了下去。 阿宝娘猛省,向海瑞磕头如捣蒜:“海大人,海青天,您可要为我们伸冤报仇 啊!” “大嫂放心!本县若不能除暴安良,还配当官么?你把银子收下。我回到县衙 马上派人查访,严办贼子。” 阿宝娘接过银两,又悲痛地大哭起来。 海瑞脸色铁青,带了衙役匆匆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