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关县县城一百二十多里有个群山环抱的叫偏耳岩的小乡场。1958年,以这小 乡场为中心成立了偏耳岩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成立后就搞起了大食堂。大家喊着 “亩产双千斤”的口号,在“敲钟吃饭,盖章拿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氛 围中折腾了半年多以后,大食堂垮了,土地上颗粒不收,可上级却按“亩产双千斤” 的统计数据向生产队“调”粮食。社员们饿得奄奄一息,只得到附近的荒山上采野 菜充饥,野菜采完了,又挖“观音土”果腹,后来“观音土”也难挖到了。 有个叫田大刚的青年社员被饿得走投无路,决定去闯豺狗梁。豺狗梁是离偏耳 岩约十七八里的一座大山,山势险峻异常。听老人们讲,这山是因咸丰年间有个绰 号叫豺狗的土匪头儿纠集了一帮土匪盘踞在那儿而得的名。豺狗纠集的土匪有六七 十人,他们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无恶不作。后来官府派兵剿杀,豺狗带着匪徒们 据险坚守,使官兵久攻不下。官兵就采取围山战术,将豺狗梁团团围住。围了一年 多后,豺狗及手下的喽啰一个个被饿死了,据说那山上常常有饿鬼嚎叫,十分恐怖 吓人。一百多年来,没人敢上山一步。 田大刚带上短锄、弯刀,背着一个背篼独自上了山。进山后他没有碰到饿鬼, 却欣喜地挖到了土茯苓、野地瓜之类的充饥之物。第二天他又再次进山。这次他的 胆子更大,走得更远了。在山腰一处稍平的地方,他发现了一间倒塌的石屋。石屋 中有两具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他壮着胆用弯刀翻动骷髅,地上除微微扬起了灰尘 外,并没有听到“鬼叫”。在石屋旁边,他惊喜地发现了一株参天的板栗树和历年 来撒落在地上的板栗。他挑选出还完好的装了满满一背篼,等夜色降临了才摸黑下 山。回到家,他把这些板栗留下一半,将另一半装在麻袋里,连夜扛着送到偏耳岩 小学他的姨姐夫雷老师的家。这个顶着右派分子帽子的乡村教师的一家人饿得就要 断气了,雷老师见了板栗,声音颤抖着说,老弟,你这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田大刚把在豺狗梁的发现告诉了雷老师,说,那山上根本没有饿鬼,还可以开荒种 地。我决定带着婆娘娃儿上山求生。第二天晚上,田大刚带着婆娘和两岁多的儿子 悄悄离开了生产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豺狗梁。夫妻俩砍来竹子、割来茅草搭起 了窝棚,开些荒地种上红苕、包谷、豌豆、胡豆,在豺狗梁住了下来。此后,陆续 又有十几户与他有着相同命运的社员在这儿扎下了根。 几年后,年成渐渐地好了起来,田大刚带着婆娘娃儿打算回到原来的生产队。 可自他们“失踪”后,他们的房屋被生产队做了保管室,砌猪圈的条石被拆去垒了 堡坎,原本就土地贫瘠、人多地少的生产队从队长到普通队员都反对他们再回来与 自己争分口粮,骂他们是“投机分子”而拒绝他们的“回归”。无奈,他们只得又 “回”到了豺狗梁。 豺狗梁的日子是十分艰苦的,“与世隔绝”的他们由于失去了户口,政府不发 供应票,他们买不到盐巴、火柴、棉布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就只能用粮食和山货到 偏耳岩的“黑市”上“不对等”与人调换,日常生活中还不时受到野猪、毒蛇、马 蜂的侵扰,山上缺水,要走七八里的山路,到山脚的小溪去挑。日子在艰难中一天 天、一年年地过去了,田大刚的儿子田怡彬长成大小伙子了,便“门当户对”地与 同样逃到豺狗梁落户的一户人家的姑娘成了亲,第二年便生了个胖大小子。娃儿一 满月,田大刚夫妇抱着孙子到偏耳岩小学找姨姐夫——已经摘掉右派帽子的雷老师 给他取名字。升格为姨公的雷老师看着可爱的姨侄孙,想着他们一家的命运,说, 当初你们一家是因为贫穷而被迫逃到豺狗梁的,这娃儿长大后日子一定都会好起来, 就给这娃儿取名“富有”吧。田大刚笑着点头赞许不已。雷老师还端详着娃儿说, 我这姨侄孙鼻正口方、相貌端正,额头正中还有颗黑痣,将来一定会交好运的。 田富有一天天长大了,他不仅长得俊秀,还聪明伶俐,三岁时就能数清一百的 数目。五岁那年,田大刚带着他到姨公家“走人户”,和姨公混熟后,他指着姨公 家的方桌问,一张方桌有四个角,用锯子锯掉一个后还有几个?姨公信口答道,当 然只有三个了哟!小富有却说,错了,还有五个。说罢就用粉笔在桌上划掉一个角, 指着新形成的角说,你看,这不是五个角了么?姨公这才回过神来,这娃儿是在 “考”自己呢!他为这娃儿的聪颖惊喜不已,要田大刚把他留在偏耳岩小学发蒙读 书。田大刚满口答应。雷老师兴匆匆地把田富有送到学校,可学校却不接收他,原 因是他没有户口。不管雷老师如何厚着老脸向校长求情也没有用。雷老师此时已经 退休闲赋,便自己承担起教育田富有的任务。 从此,小富有就由姨公教他学习小学课程。不到三年,小富有便将小学一到六 年级的课程学完,并通过了姨公严格的考试。接下来姨公又找来初中的课本教他学 初中课程,同时还给他灌输为人要正直善良、谦虚好学、勤奋上进、舍己为人的思 想。小富有在姨公的教导下不仅学得了文化知识,还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可就在小 富有刚学完初中二年级的课程时,老姨公突发脑溢血逝世。他失去了学习机会,只 得回到豺狗梁。 这时,国家开展了全国人口大普查。此时的豺狗梁已发展为几十户人家,六七 百口人的村庄了。他们的情况引起了县政府的重视,派出工作人员对这些人的情况 进行了调查,最后把他们定性为“自发移民”,并强行拆除了他们的房屋,由政府 出面遣送回原户籍地。田大刚一家五口再次回到了原来的“生产队”。可此时土地 已经下户,公社化前他们的那份土地早已被生产队分给他人了,那儿根本没有他们 的落脚之地了。无奈,又只得回到豺狗梁的“老家”。其他的遣送户也因各种原因 陆续返回了不少,不仅如此,还因各种原因新增了不少“移民”。尽管政府及有关 人员都明白他们的来龙去脉,可就是无法解决户口。为此,乡政府的工作人员称他 们为“黑人黑户”,而一般老百姓则叫他们“黑人”。 田富有回到豺狗梁后,和山上所有的孩子一样,帮着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闲暇时爬树掏鸟蛋,攀岩采野蜂蜜,唯一不同的是他会写字、会算账,是豺狗梁最 有文化的人。每当有收山货的贩子进山收货时,大家都会请他帮忙算账。他常常为 捍卫山民们的利益和贩子斤斤计较,毫厘不让,这使豺狗梁的人们对他十分喜爱和 尊敬。 小富有一天天长大了,他对豺狗梁这“黑人黑户”的生活渐渐地不满起来。他 常常把自家的生活同偏耳岩表叔一家的生活作对比,他渴望着新的美好生活,他常 常跑到偏耳岩表叔家,听在学校读书的表弟讲新鲜事,到乡政府前的读报栏看报上 的新闻。十四岁那年,他在一处险峻的悬崖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岩蜂窝。他用浓烟 熏走岩蜂后,从蜂房里采到两斤多蜂蜜。征得父母的同意,他决定把这些蜂蜜拿到 偏耳岩去卖。那些蜂蜜共卖了十二块五角钱,他高高兴兴地到商店欲买一件像表弟 穿的那种T 恤衫,可那种款式的却没有了。售货员说,要下一场才有,他决定等到 货来了再买。他去找表弟时,表弟说,今晚学校操场上要演电影,留他看了电影后 明天再回豺狗梁。晚上,他和表弟一起去看露天电影,电影名叫《山城棒棒军》。 看完电影后,他知道了有个大城市叫山城。山城有他从未看到过的高楼大厦,有两 条大江,还有轮船、汽车。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山城可以当“棒棒军”为人搬运东 西挣钱谋生。他萌生了走出豺狗梁、到山城去谋求一种新生活的想法。那天晚上, 他憧憬着去山城的美好未来,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他对表弟说,请他到 豺狗梁去转告他的爷爷婆婆、爸爸妈妈,他到山城当“棒棒军”去了! 他揣着卖岩蜂蜜挣到的十二元五角钱,踏上了去山城的道路。 他从偏耳岩那条土公路往县城走去。路上他用两块钱向路边的农家买了五斤红 苕,饿了就啃几个,渴了就找水井喝水,晚上就钻进路边的稻草垛里睡觉。第二天 下午,他到了关县县城。尽管关县是个偏远小城,可也让他眼花缭乱。他猜想山城 一定比这里更繁华,更美好。他向街边一个卖水果的老人打听去山城的路。那老人 告诉他说,远着呢。赶汽车都要整整一天。他不知道赶一天汽车的路程到底有多远。 他找到去山城的汽车站,看到票价栏上写着到山城要五十二元,这价格把他吓了一 跳。他决定不赶汽车,就步行!于是他像从偏耳岩到县城那样,用他那卖蜂蜜的钱 买些吃的东西,边问路边行走,后来钱用完了,他饿着肚皮走了半天,实在走不动 了。他看到路边的地里有个妇女在收白菜,他走过去向那妇女说,他要去山城,可 身上没钱了,给她干半天活儿,让他吃一顿饭,再给点吃的东西带着走。那妇女问 过他的情况后十分同情他,没让他干活,不仅请他吃了一顿饭,还蒸了一口袋馒头 送给他。他谢过那位妇女,背着那口袋馒头继续前进。五天以后,他终于到了山城。 在山城,他看到电影中看到的高楼大厦、汽车、大江、轮船……他为自己终于来到 这座向往的繁华城市而兴奋不已。 然而,这座城市似乎并不欢迎他。最先,他学着电影里看到的“棒棒”的样子, 拿着竹棒、绳索站在江边码头的石梯上等“业务”,可却被那些“老资格”的棒棒 把他赶走了。他们既欺他生,又欺他人小。他转移到火车站,也遭到同样的厄运。 那天,他扛着棒棒无奈地在街头徘徊,好不容易才有一个提着网篼的妇女叫他把她 买的菜送到五楼。这是他平生的第一笔“业务”。干完这“业务”,他得到了三块 钱的报酬。他用这三块钱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碗麻辣小面。啊,这大城市的面条 味道多好啊!他连汤带水一口气把它吞了下去,连那粘在碗沿边的海椒粒也没放过。 夜幕降临了,他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在江边的一个岩洞里蜷缩着过了一夜。第二 天醒来,他见一个老人在江边捡拾塑料汽水瓶和废报纸。他想到当棒棒不容易,便 “改行”去捡破烂……就这样,他开始了在山城的艰难生活,他时而当“棒棒”, 时而拾破烂,时而在农贸市场帮人干点杀鸡杀鸭,拔鸡毛、鸭毛之类的零活儿。他 白天忙碌,晚上宿在岩洞,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其间有流浪汉约他去偷商店, 去抢上夜班的女工,都被他拒绝了。他牢记着姨公做人要正直善良的教诲。 在半饥半饱中,他熬过了两年,长成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了。有一天,他提着 一个装破烂的编织袋从一个建筑工地边路过。有个戴着安全帽的三十多岁的人喊着 他问,崽儿,愿不愿意来卸砖?卸完后给现钱。原来一辆卡车载来满满一车砖块, 但卸货的人手不够。他答应了一声,愿意!就参加了卸砖。他和另两人累得大汗淋 漓地卸完后。那戴安全帽的人给了那两人各八块钱,说他人小只给了他五块钱。可 他也知足了。那戴安全帽的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那人点了点头说,如果 你愿意,可以留在这儿干活。说话间,又接连来了两卡车砖。他和那两人将这两车 砖卸完后,又得了十块钱。这天,他虽累得腰酸背痛,可挣了十五块钱,这是他到 山城来挣钱最多的一天了。 此后,他就常常跑到这个建筑工地来卸砖。那个戴安全帽的是这个工地砌筑工 程的包工头儿,砌筑工都把自己的工作戏称为“砍砖脑壳”。这个包工头儿姓黄, 就得了个“黄砖脑壳”的绰号。干的次数多了,黄砖脑壳见他踏实肯干,手脚麻利, 要吸收他入自己的包工队。他高兴极了。可登记时,他却没有身份证。黄砖脑壳问 他原因,他老老实实地讲了。黄砖脑壳说,原来你龟儿是个“黑人”哟!包工队同 项目部签有分项工程承包协议。民工们都要在派出所凭身份证办暂住证。可他没身 份证办不了暂住证呀!黄砖脑壳想了想说,你可以在我这个包工队干活,因为你是 没有身份证的“黑人”,工钱只能得应得的一半。他问,为什么呢?黄砖脑壳说, 因为派出所不时要来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要罚包工头儿的款。扣下的那部分工钱 作为“风险金”。他受不了这种歧视,便说,老子不干!转身就走了。然而,几天 后,他又来到工地,答应了黄砖脑壳的条件。因为不管是捡破烂,还是当棒棒,挣 的钱都不及在包工队的一半多。至于“歧视”,也只有认了。 就这样,他在黄砖脑壳的“不平等条约”下参加了砌筑包工队。每当派出所来 查暂住证时,他就躲起来。有次半夜来查,他就慌乱地躲到了床底下。节假日期间 查得严,他干脆就不住民工宿舍,跑到材料房、工具室之类的地方去睡觉。尽管如 此,他还是不时被查个正着。因为他没有身份证,工友们瞧不起他,侮辱性地叫他 “黑人”。他听着很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他干的是卸车、运砖、挑砂浆之类的打 杂活儿。有个叫刘发家的砌砖工有次嫌他送来的砂浆太干了不好用,便仗着同黄砖 脑壳有表兄弟关系,有恃无恐地用砖刀挑起一砣砂浆向他掷去。幸而他动作敏捷, 在砂浆砣飞来时闪身躲过。刘发家见欺负不成,恼羞成怒,吃午饭时,又故意把菜 汤泼在他身上。他忍无可忍,盛怒之下把自己盛满饭菜的大碗狠狠地向刘发家的脑 袋砸去,直砸得刘发家头破血流。他满以为比自己年长四岁、高出半个头的刘发家 会报复自己。可谁知刘发家竟被他不畏强暴的大无畏精神所慑服,佩服他是条汉子 而不再欺负他了。工友们对这个冒充十八岁,实际只有十六岁的“小崽儿”也刮目 相看了。 后来,刘发家和他成了朋友,还主动教他砌砖的技术。他勤学好问、心灵手巧, 没多久便能独立顶岗操作了。就这样,他在黄砖脑壳的包工队站稳了脚。经过多年 的磨砺,他成了砌筑包工队里砌筑技术最好的砌筑工,跟着包工队四处“转战”。 但由于他的“黑人”身份,他不仅受着黄砖脑壳“不平等条约”的盘剥,还多次遭 到派出所强制“遣返”、“停止工作”之类的惩处。当常隆公司举办技能竞赛后, 便出现了前面所述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