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建设行业历来是财务税收检查的重点。今年也不例外。当市税务局关于开展上 半年财务税收大检查的通知下发后,属地税务所的税务员就开展了对常隆建设公司 的检查。他们通过查阅凭证、检查发票、翻看职工工资册等方式,检查公司执行《 会计法》的情况。在检查过程中,他们发现账面上的职工“五险一金”数与缴纳给 社保局的数据有出入,询问是什么原因。公司财务部的何部长将田富有的情况作了 解释,还把当初公司关于招用田富有为长期合同制工人的决议拿出来给税务员看。 税务员说,何部长,你搞财务都这么多年了。对没有签订合同的人按合同制工人的 方法处理账务,是违反《会计法》的哟!责令何部长立即纠正。何部长既怕承担违 反《会计法》的责任,又怕不执行公司的决定得罪了郝总经理,感到左右为难。经 过深思熟虑后,就到公共电话亭给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打了个匿名电话,揭发常 隆公司违规用人的问题。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便到常隆公司来检查。宋部长只好 将招用田富有的事如实汇报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要他们立即纠正违章用人的 行为。宋部长将情况报告给郝总经理后,郝总经理说,既然政府部门对我们的作法 有意见,那就暂时将田富有按合同工对待的待遇撤销,待风头过去后再说吧。顿了 顿又说,这问题的主要矛盾还是田富有的户口问题。上次公司的报告送上去后,有 消息了么?宋部长摇了摇头。 就这样,公司取消了田富有参照长期合同工“执行”的一切待遇,但郝总经理 仍打电话对唐经理说,田富有的工作不变,以提高工资待遇的方式弥补其“五险一 金”。还说,我就不相信,像他这么好技术的技工就永远解决不了户口。在郝总经 理的呵护下,田富有依然在第三项目部继续发挥作用。 半个多月后,集团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王龙带着人事处石处长来公司找郝总 经理谈话。王书记先肯定了郝总经理近年来带领公司取得的突出成绩,接着又转弯 抹角地说了些领导干部年轻化的大道理,最后直言不讳地说,郝国明同志,你已经 五十八岁,精力不如年轻人了。集团公司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决定,将你调到集团公 司任调研员,享受集团公司副总的待遇。副总经理苟成同志年仅四十五岁,建筑学 硕士学历,高级工程师职称,一级建造师执业资格,符合年轻化、专业化的要求。 常隆公司总经理一职就由他担任……郝总经理闻言一怔,心里忖道:卸磨杀驴!当 初常隆公司亏损得几乎破产,这几年我废寝忘食地搞得红火起来了,又明升暗降地 要挤我走。但却淡定地答道,既然组织作了这样的工作安排,我服从。几十年来, 他早已谙熟了这些权力斗争的鬼把戏,故而见怪不惊了。 一个星期后,集团公司正式下达了苟成任常隆建设工程公司总经理职务的决定。 苟成发表就职演说时,表示要学习老领导郝总经理大胆改革、敢为人先的大无畏精 神,把常隆公司的发展推向一个新的台阶。进入“角色”后立即对公司的用人制度、 分配制度作了调整。当初他对郝总经理“违规”聘用田富有的做法就有意见。尽管 后来取消了田富有的长期合同工的待遇,但实质上田富有仍享有“特权”。对此, 苟成明确指示唐经理,取消田富有在第三项目部协助施工员李工抓砌筑质量的资格。 因为他连合法打工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当管理人员使用呢?还警告唐经理不能违 规用人,否则以后“麻烦”事情多。唐经理原本很器重田富有的,可顶头上司是这 个态度,他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田富有不仅被取消了质检员的资格,连在第三项目部打工都不允许,他沮丧极 了。他默默地收拾起行李回了豺狗梁,发誓这一辈子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豺狗梁和 父母守着那几亩山地过一生。父母亲也为他的失落感到难受。 由于豺狗梁的乡民们不受“计划生育”的约束,早婚超生的现象十分严重,女 孩十三四岁就嫁人,一家七八个小孩的现象比比皆是,地少人多的矛盾日渐凸显。 田富有回来后,家里原有的那些坡地多养一张嘴显得捉襟见肘。他父亲决定找地方 再开一块地,可这块荒坡早就被邻居看上了,就跟当初田家人离开偏耳岩那样,那 位邻居说,田富有是离开豺狗梁这么多年的人,没权力再回来争土地了。双方争吵 激烈,几乎动手打架。那邻居家人多,田家斗不过,万般无奈,田富有只得再度外 出漂泊。 他听人说,广东好打工,便去了广东。然而广东管理十分严格,他一个“黑人” 人生地不熟的,根本落不了脚。几经周折,他只好给黄砖脑壳打电话,要求重回他 的包工队当砌筑工。黄砖脑壳想起田富有的“好处”来,将这事同刘发家商量。刘 发家和田富有本来就是铁哥们儿,说,几个月不见,还怪想他的呢!叫他赶快回来 吧。于是田富有又回到山城,回到黄砖脑壳的包工队。包工队里对田富有有成见的 人幸灾乐祸地讥笑着说,哈!“脱产工人”你娃又从米筛回落到了糠筛。黄砖脑壳 向大家打招呼说,田富有是我们的好兄弟,不准歧视他。还十分仗义地把他的实得 工资由以前规定的五成提高到六成。 对于田富有的回归,唐经理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项目部又多了一名技术超 群的砌筑工,担忧的是田富有是被苟总经理“驱逐”了的人。犹豫之中,他打电话 请示苟总经理。苟总经理在电话中模棱两可地说,你是项目经理,你自个儿拿主意 吧。黄砖脑壳知情后拍着胸口对唐经理说,放心,惹了什么麻烦,包工队顶着。他 才放心地让田富有上了岗。 田富有又回到了技能竞赛前的老样子,他的情绪曾一度低落,后来在刘发家等 好友的开导下思想慢慢地开朗了起来,仍像以前一样,踏踏实实地工作。 这天,砌筑队在G 栋六层作业时,升降机出了故障,砂浆送不上来。黄砖脑壳 一面催促机修工抓紧抢修,一面叫工友们原地休息,以待升降机修好后及时作业。 大家放下工具,三三五五地坐在砖块上,或抽烟或说些七荤八素的玩笑话打发时间。 田富有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本《材料力学》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坐在砖块上认真学 习起来。 一直以来,田富有都记着姨公做人要勤奋好学的教导,很爱学习,捡破烂的时 候,他总要把那些捡拾来的旧报纸从头到尾读完后才卖掉,有次他发现废品店里收 购有高初中的课本,便用同等重量的废报纸从老板那儿将它调换出来自学。他曾为 弄不懂数学、物理、化学课本中那些符号的发音、含义苦恼过。有一次他为一个老 人运送一台热水器,送到老人的家后,得知这老人是一个退休的数学教师,便试探 着说,爷爷,我不要你的力钱,只求你帮我解答一些疑问行吗?那老人问过他需要 解答的疑问后,为他的勤奋好学的精神感动了。不仅给了他足够的力钱,还答应可 以辅导他的学习。这样,通过老人的辅导和自学,他又啃完了初三和高中的课程。 当上第三项目部砌筑质量管理员后,他又向施工员李工学习施工技术。虽然他没有 进过一天学校,可却具有了中等学历的文化水平。 升降机老是修理不好,黄砖脑壳十分着急,按照合同,他的包工队的施工进度 已经滞后了。他在升降机卸料口边焦急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刘发家大声喊道, 大老表,急有(尸求)用呀?过来斗地主,两块钱一盘。一个外号叫麻哈哈的工友 接着说,对头,赢了的钱都不拿走,晚上大伙吃麻辣烫。说罢,拿出一副脏兮兮的 扑克牌往加汽砖上一扔。黄砖脑壳正在焦急中,见状气呼呼地说,你几爷子倒开心, 现在进度差这么多,到时甲方不按时付工程款,领不到工资你们又扭倒我闹,老子 心头烦得很。麻哈哈说,你烦啥子嘛?这些年我们流血流汗地干,你龟儿当包工头 儿成天抄起个手手,一块砖都没砌过,却大把大把地捞钱。发不出工资,我们不找 你闹,找哪个?黄砖脑壳被戗得说不出话来。刘发家说,他不来算(尸求)了,我 们另外凑角儿。接着大声喊,哪个来?黄砖脑壳怕得罪了弟兄们关键时候给他“现 怪相”,忙装出一副笑脸说,我来我来。跑过来围坐在那块加气砖边,接下来就开 始“斗”了起来。他心情不好,“斗”的过程中总是出错牌,不多会儿就输了好几 十块。刘发家见晚上将“白吃”了,调侃地说,大老表,要想请我们的客么,就明 说嘛。麻哈哈也笑着说,黄老板,你这么打,是让我们大步迈入“小康”社会哟。 接着就大声武气地唱起在建筑工人中流行的《小康之歌》来:“打点小麻将呀,吃 点麻辣烫呀,还要看骚录像,改革开放实在好呀,建筑工人的小康生活已经来到, 已经来到,依儿哟——嘿!” 田富有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见麻哈哈的声音实在太大,下意识地说了声,轻 点噻!麻哈哈赢了钱,正在兴头上,见田富有干涉自己,心中老大不快,加之田富 有当质检员时曾因他的砌砖质量差“理麻”过他,现在田富有“落难”了,便借题 发挥地挖苦起来,说,“黑人”兄弟,你现在已经不是项目部的“脱产”工人了, 看那书有啥(尸求)用嘛!田富有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麻哈哈继续说,听老辈 人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中,有句话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 地洞。我看这话呀是很有道理的。这当官的就是当官的,搬砖的就是搬砖的,你娃 连个身份证都没得,还鸡脚神戴眼镜,抱起本书装斯文。装给哪个看哟?田富有再 也忍不住了,把书往地上一扔,冲过来一脚把麻哈哈踹翻在地。麻哈哈翻身起来, 捡起一块砖头就要向田富有砸去,被刘发家拉住了。麻哈哈骂道,姓田的,你龟儿 一个“黑人”,耍啥子威风?老子到派出所一举报,你娃在包工队都呆不成。田富 有也不示弱,说,老子砌筑技术好,到哪儿都搁得平。工友们都围上来纷纷指责麻 哈哈“没得道理”,说,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兄弟,何必给人过不去呢? 这时,升降机修好了,黄砖脑壳大声说,砂浆可以送上来了,大家抓紧时间干 活。又转身警告麻哈哈说,麻哈哈,田富有一向倒霉,你娃真的要落井下石到派出 所举报他,老子这包工队也容不下你了!麻哈哈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