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亮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可能是女人叫了月亮这个名字吧,每到月满的时候,心里就亮,每到月亏的时 候,心里就暗。单单是暗,月亮也不怕,毕竟还有亮的时候,月亮怕的是伴随着暗, 心里来了更多的烦。 月亮不愿意烦,烦起来心里难受,月亮就想开心的事情。月亮有好多开心的事 情,比如月亮住在煤矿工人村,吃着商品粮,不愁花不愁穿,比在农村“修理地球” 强多了。月亮的丈夫是煤矿的八级工,一个月挣好几百块钱,比农村一年的“分红” 还多。月亮有五个儿子,个个健壮如牛,活泼如猴。就凭这些,月亮该高兴才是, 可是,月亮还是烦,烦起来连自己也救不住:烦工人村离老家黄陆庄的父母亲友远, 老也见不着他们的面;烦丈夫老运忠是个酒鬼,除了下坑,就知道在家与一伙矿工 划拳喝酒;烦儿子们淘气,整天打打闹闹,没有一刻消闲……月亮烦到忍不住的时 候,就拿起笤帚疙瘩,除了老大卫东外,在老二卫西、老三卫南、老四卫北、老五 卫中的屁股上,挨个儿打。打罢了,还是烦,烦自己干吗要嫁一个除了下坑喝酒外 就知道与自己睡觉的矿工?干吗要生这么多的孩子?最后,烦得没有办法了,就骂 老大卫东。卫东总是跟一帮留着长头发的狐朋狗友们在一块儿抽烟、胡侃和打架。 月亮骂了,打了,仍然排遣不了心中的烦。 月亮在最烦的时候,想起了娘。 娘那双知热知冷的眼睛,在月亮最烦的时候,常常在远处怜爱地望着她。娘知 道她好吃鸡蛋羹,小时候,每次生日,娘都要攒下五个鸡蛋,为她炖一大碗又嫩又 滑的鸡蛋羹;娘知道她爱穿蓝花袄,娘粜了二十斤小米,买了布,在灯下熬了好几 个通宵,为她做蓝花袄;娘还知道她暗中喜欢邻居家的男孩子,好几次把那个男孩 子叫到家,给那个男孩子炖鸡蛋羹。可她呢,长大了,认为自己的翅膀硬了,用不 着娘做吃的了,不听娘的话了,嫌那个男孩子是个农民,穷,硬是自己给自己做主, 嫁给了当工人的老运忠,远远地离开了黄陆庄,把娘丢在那个冷冷清清的石头屋里。 如今娘老了,不能守在娘身边,不能为娘端汤舀饭,不能给娘梳头说话。可娘呢, 一点没怪她,娘什么都能原谅她,娘在遥远的乡下,依旧用怜爱的眼睛看着她,就 像小时候一样。 一想娘,月亮就想痛哭一场。 可这个家连个哭的地方也没有,里屋是丈夫喝酒的地盘,外屋是卫西、卫南、 卫北、卫中打闹的战场,院子里倒有一个小东屋,是用从矿上偷来的砖和坑木自己 盖成的,可这个屋被老大卫东霸占了,卫东与他的那帮哥们儿整天钻在里面,抽烟 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嘻嘻哈哈地笑,她的地方只有厨房,可厨房不是哭的地方。 月亮离开家,到了街上,街上净是人,哪儿都是人。矿上的工人村都是三班倒, 啥时候都有人上班下班地走动;工人村的街又是直筒子,房子也是一排排的,连个 旮旯、僻静处也找不到。月亮只好走出工人村,走到村西,那里有一条排矿坑水的 小河,河边有一片榆树林,月亮坐到河边,面朝河水,背靠榆树林,开始哭。 月亮一哭,哭得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呼天抢地,哭得泪 如河水,哭得树林都颤抖了。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哭得想哭也哭不动了,月亮 停住了哭。 一停住哭,月亮感觉好多了,心里也空了。心里空了,像没有哭过一样,脸上 漾着笑容,回到家,叫老运忠和五个儿子赶紧脱下脏衣服,她要洗衣服了。洗罢衣 服,她还要做饭,中午吃肉包子,是茴香苗和猪肉,这是丈夫和孩子们最喜欢吃的。 她得早早地去菜市场买茴香苗,去得晚了,就卖完了。 月亮用洗衣粉泡衣服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累,等她搓衣服时,才感觉到累。 心里空得要命,浑身没有劲儿,她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在河边哭累的。虽然累,可 心里轻爽,这就好。中午吃肉包子的时候,月亮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比平时多吃了 一倍。吃饱了,心里也不空了。 月亮笑了。 原来哭,可以治好每月月底的烦。 从此,每到月底的时候,月亮就到工人村西边的河边哭,开始两个月,哭过之 后,就是多吃几个馒头,多喝几碗粥,就过去了。第三个月,哭过后,连续好几天 心里空,吃饭也不行,到了第四个月,哭过后,有一个星期返不过劲来,哭的悲痛 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吃得再饱也赶不走。月亮害怕了,不敢让自己哭了。 可月底按时而来的烦怎么办? 月亮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老进生闯进了月亮的心里,阻止了她的烦。 老进生是月亮丈夫的酒友,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住工人村的单身宿舍,下班 后没事干,就跟老运忠喝酒。他不白喝酒,每次来,总是带着点东西,或一瓶酒, 或四两猪脸肉,最少也要带半斤花生米。与老运忠钻进里间屋,猜拳押宝,喝得畅 心痛快,把想老婆孩子的孤独忘得一干二净。喝得次数多了,与月亮混熟了,喝酒 喝到七分醉的时候,就叫月亮给他泡杯浓茶。他喜欢酒与茶一块儿喝,不喝酒不喝 茶,喝酒少了也不喝茶,只有喝过半斤酒了,对茶的欲望才出现。两样交替喝,就 飞翔起来了,一飞翔起来,他的话就多了,把平时沉默寡言攒在肚子里的话,在飞 翔中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他说嫂子你的脸真好看,比李谷一和真由美的脸还好看;他说嫂子你的手真香, 喝着茶,就能品到你手上的香了;他说嫂子你笑的时候,眼睛里流出的泪多甜,我 在酒里面就尝到了你的甜意。月亮听惯了他酒后的甜言蜜语,也就不当一回事,老 进生只管趁着醉意,说他的醉话,明里说的是醉话,暗里觉得比回到老家跟老婆睡 觉还过瘾。他说,你坐的凳子那么“软”,为什么让我坐的木头墩子这么“硬”? 月亮觉得老进生越说越不像话了,就说:让你坐木头墩子就不错了,嫌硬,下 次带着凳子来! 一个是醉话,一个是气话,当时谁都没有在意。三天之后,老进生正在总务科 上着班,想到下班后该去老运忠家喝酒了,这个时候,他的心底忽然响起了月亮的 话:“下次带着凳子来。”于是,他赶紧到总务科的木工房,做了八个小凳子,用 绳子串起来,下班后,背到身上,就来老运忠家。一进门他就喊,嫂子,我给你带 来凳子了。月亮从屋里出来,看着他背上的凳子,眼睛忽闪了两下,竟有泪水在涌 动。 那泪水虽然没有流出来,老进生分明感觉到那泪的甜意了,甜得从他背上的凳 子直通他的心底,还没有喝酒,就想醉了。月亮接过凳子,一个个地看,说这凳子 做得结实,做得好看,月亮埋怨丈夫老运忠不顾家,过了多半辈子了,老大卫东长 成大人了,家里还坐着刚结婚时用坑木锯成的木头墩子。 老运忠只管喝酒和嘻嘻地笑。 月亮不知道,她的埋怨和夸奖,把老进生甜得要命,区区几个凳子,竟得到一 个女人如此丰厚的甜蜜回报,老进生感慨不已。跟老运忠喝酒时,他特意留意了一 下这个家里还需要什么,他所在的总务科,大本事没有,小本事可也不少。临走的 时候,他发现了,月亮洗衣服用的搓衣板旧了,该换了,这又是一次机会。 过了两天,老进生掂着一个崭新的搓衣板来了。月亮接过搓衣板,细细地看, 细细地摸,一直没有抬头。他叫了她一声,希望听到她的夸奖,月亮一抬头,他发 现她眼眶里的泪如此盈满,一笑,泪水流了出来。 老进生不知道,他的搓衣板,拯救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