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刚放亮,何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拎着行李卷来到派出所,值班警察问啥事? 何老二说,我来问问那个女人抓住没?警察说,还没上班呢,待会儿来吧。何老二 想城里人就是会享福,太阳都照腚了,还没上班呢!这要是在工地早就干一气活了。 就问,都八点了咋不上班?警察瞅了瞅何老二,有些不耐烦地说,咋不上班?就因 为才八点,我们上班时间是九点。等会儿再来吧!何老二站在门口觉得没趣,便回 到了站前的广场上。 何老二面前是个馄饨铺,老板娘长得很鲜亮,就像那热气腾腾的馄饨里的清汤, 撒了层细碎的香菜和海米,鲜鲜亮亮地诱人。老板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跟唱小戏 儿似的。何老二顿感饥肠辘辘,就凑上去要了碗馄饨,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就在一碗馄饨快要见底的时候,何老二似乎发现了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一闪, 但何老二却真真切切地认出了她。何老二蹭地一下蹿了出去,嘴里不住地喊道,站 住!站——住!老板娘这才缓过神来,没给钱呢。心想,跟我来这套。就冲出去追 着喊,站住!抓住他!何老二回头瞅瞅老板娘,边跑边说,别喊,追上我就回来。 路人觉得他似乎在挑衅,很气愤,蜂拥而上,何老二挣脱着喊,抓我干啥?抓前面 那个女的。路人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以见义勇为的态势,把何老二生生擒获。何老 二透过混乱的人体缝隙,见那女人早已逃之夭夭,懊丧地坐在马路上。此时,老板 娘已赶了上来,愠怒地说,一碗馄饨五块钱,至于跑吗?何老二欲哭无泪地说,你 们坏了我的大事儿!路人说,狗屁大事儿?送派出所去。几个人不由分说撕撕巴巴 地把何老二弄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还是那个值班的警察,抬头瞅瞅他问,怎么又 是你,犯啥事了?何老二说,不知道。警察问,不知道?叫啥名?何老二心想,我 昨天报过案,不知我叫啥名?便赌气地说,何老二。警察又问,性别?何老二简直 哭笑不得,说,你看呢?警察说,你别侮辱我的智商,请回答,这是程序。何老二 说,狗屁程序!我的钱被人偷了,你们说找不着那个女人,我刚才看着了,眼瞅着 就要追上,就被他们把我弄这儿来了。警察似乎来了兴致,你说你刚才发现了那个 女的?何老二也不言语,脸上浮着一层怒气,眼睛盯着扭送他的那几个人,浑身颤 颤地抖动着。警察看出了苗头,说,你要干啥?何老二脸上制造出一种喜剧色彩, 一个长拳过去,那个扭送他的人鼻子里就流溢出了鲜鲜亮亮的血。说,你知道吗, 那个女人偷去我一万块钱。一万块呀!被打之人弄得愣眉愣眼儿不知所措,站在身 后的老板娘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面巾纸,走过去帮着擦着鼻血,回头对何老二说, 你别急眼呢,馄饨钱我不要了,行了吧?说完优雅地把面巾纸丢在地上转身欲走。 何老二撂下脸子说,站住!老板娘一脸惊恐地问,干啥?何老二从怀里掏出一把一 元零钱,数出五张递过去说,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老板娘说,算了,妹子请你了。 何老二平淡地说,小买卖不易。老板娘不屑一顾地哼了一下,接过钱扭着屁股走了 出去。警察看看流鼻血那位,问咋样?那人捂着鼻子很悲壮地说,没事儿,该打! 警察说,没事不行,在派出所打人,性质是很严重的。何老二听了这话,心里就生 出一股暗火,说,你少来这套!有章程你把我抓起来,老子正愁没饭吃呢!警察脸 上的肌肉哆嗦着,说,你这是挑战!你这是向政府挑战!何老二说,你是政府?你 别给政府抹黑了。警察说,行啊,你不没饭吃吗?好,你在这儿等着吧。说完,抽 身离去。 何老二理解不透这话的含义,心想等就等吧。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钟,眼见 得一上午又要过去了。左等右等不见警察的影子,何老二心里很是着急。今天是腊 月二十四,在农村过了小年就算过年了。家家户户要进城办置年货,冻梨、冻柿子、 活鱼、鲜菜一样都不能少,每年都是他带着老婆孩子进城购买,可今年自己却困在 他乡。 正在这时,那个警察回来了,看样子刚喝过酒,红头涨脸的,不断打着酒嗝, 就有一股海鲜发酵的气味从嘴里喷出。他看见何老二还在,就有点惊异,问,你咋 还没走? 何老二觉着奇怪,你不让我在这儿等着吗? 把警察弄得哭笑不得,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这是给你腾个空儿,你 就偷着走呗。 何老二说,我又没犯事,干吗偷着走? 警察撂下脸说,你还来劲了,是不是?那什么,你先把罚款交了。 何老二没听明白,问,罚款,什么罚款? 警察说,当然是治安罚款了。你把人家打得鼻口蹿血。 何老二说,他该打! 警察说,不交罚款,我就拘留你,信不信? 信,我太信了。你们警察啥事干不出来? 说得好!你跟我贫。好!警察回坐在椅子上,说,交不交,你自己想清楚。 何老二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没见过这阵势,就试探地问,交多少? 二百。警察说。 何老二说,你抄家呢?我兜里一共不到二百块钱。路费都不够,你还让不让我 回家了? 警察说,你回不回家不归我管。这是法制社会,罚款必须得交。 何老二说,我求求你还是把我拘留吧。 警察鄙夷地说,这样吧,有多少交多少。 何老二把手伸进兜里摸了半天,脸上就浮出了苍白的一笑,笑得不可捉摸。然 后把一些零散的纸币放在桌上,说,就这些。 警察没有心再和他磨下去,其实,他也就是想转转面子,交多交少意思一下得 了。于是就很仗义地说,算了,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就这些吧。 何老二心里骂道:傻×,老子兜里还有一百哩。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所长用脚把门打开,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站在走廊 里喊,何老二,过来! 何老二就随着“过来”的余音过来了。 所长指着何老二的鼻子说,你坏了我们的事儿,你知道不? 何老二莫名其妙地说,不知道啊! 我们正在布控,眼看要收网了。结果你的出现,使得那个女人又溜掉了。所长 激动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 何老二问,你们布控,我咋没看着? 所长说,你要看到还叫布控吗? 何老二有些不解,那你们是控她,还是控我? 所长说,控你个球,当然是控她! 何老二认为警察都这么个屌味儿,指地不打粮,还不如自己出去转转,兴许再 次碰上那个女的。何老二这样想时,就说,厕所在哪儿? 所长说,干啥,想溜啊? 何老二想,别看案子破不了,揣摩人的心思还是有一套的。就说,真的尿急, 憋不住了。 所长用手一指,出门右转,再右转。 何老二刚把脚跨出门槛,就见两个警察扭着那个女人进来了。何老二随口道, 我操,抓回来了?那女人循声看见了何老二,弄出满脸愧疚,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 何老二就露出了鄙夷的神情,跟在后面回到所长办公室。 所长按照惯例突审完毕,女人对此供认不讳。最后,所长说,把赃款缴上,退 还给何老二。 女人泪眼楚楚地说,对不住了,大哥。那些钱已给我妈交手术费了。女人说着 嘤嘤地哭出声来。 所长说,你少来这套!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女人似乎没听到所长说什么,上前一步跑到何老二脚下哭哭啼啼地说,大哥, 是你救了我妈一命,要没有那一万块钱,老太太恐怕早就归天了。大哥,你的大恩 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把你的钱还上。 何老二哪经过这阵势,拉起女人,正在琢磨用什么话安慰她。所长过来把女人 铐在了暖气管子上,铐得何老二心里疼了一下。 所长对何老二说,你过来,在证言材料上签个字。 何老二签完字,问,那,我的钱? 所长说,你没听说吗?给她妈看病了。 何老二问,那我咋办? 所长说,等着吧,等她出来当牛做马,再还你吧。 何老二说,可是,我想回家呀! 所长说,回吧。 何老二说,没钱咋回? 所长说,那没办法,找民政看看。 经所长指点,何老二来到民政局,负责接待的人说,你不是本市市民没法解决。 绝望中的何老二忽然想到了工地,工地对于一个打工者来说就是自己的家,工 友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于是,就有了一种顽强的力量,他拎着行李辗转来到工地, 已是下午。工地上没了往日的喧嚣,塔吊死乞白赖地站那儿一动不动。何老二来到 指挥部,门被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牢牢地锁着,何老二把行李放下躲过沙石堆 绕过砖垛,来到自己住过的工棚。 刚到门口,一阵毫无节奏感的吱呀声从工棚内传出,何老二窃喜,他知道还有 工友没走,只要有人便能借到钱,借到钱就可以回家过年。何老二满怀期待地推门 而入,也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了一个工友,正和一个女人在板铺上翻云覆雨地扭 曲在一起。 何老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一梱没打绕的高粱秆子戳在那儿。 工友从眼睛的余光里,突然发现咫尺之外有一双大脚,坚定地戳在那儿,他把 目光上移,看到了何老二那张惊诧的脸。 忙着哪?何老二看着他,微笑着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话。 工友拎着裤子问,你回来干啥? 何老二一脸窘相,说,钱丢了,回不去家了,能不能借我俩钱。 工友一边系腰带,一边说,哪来钱了,这还赊着呢。 女人从板铺上爬起说,大哥,那你忙吧,我走了。 工友急忙把何老二撂到一边,猴急猴急地对小姐说,别介,别走啊。小姐带着 香风离开了散发着臭气的工棚。 工友回头对何老二说,你回来干他妈啥,走吧! 何老二还想说什么,工友不容分说上来好一顿推搡,直到赶出了大门外才肯罢 手,关门的时候吼道,领了工钱谁还管你,快滚犊子。 回到站前的何老二几近绝望,看啥都心堵。拥挤的人流如逃难的陌路,谁也顾 不得谁。敞着门的餐馆如只会吸钱的机器,让人不敢沾边。向你露出笑容的女子断 不会亲近你,定是嗜血的老虎,得要离得远远的。背着脏兮兮行囊的何老二,只得 进售票处,即使是在售票处,也只能是在一个角落,沉重的屁股把行囊压得瘪塌塌, 说不明是个啥形状了。不出一个钟头,还有执勤的警察来问一问,你买哪儿的票。 何老二没好气地回答,要是能买到票,我哪会丢那么多钱?执勤警察听不明白他的 话,不买票出去,出去! 何老二无奈,只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