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九点,经民到了赵林家。赵林家的破板障子已扒掉了,院子平整出一块 小广场。广场上站着三十几个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抽烟的,说话的,清一色 都是男人。经民暗暗好笑,再抬头看门楣,门楣上挂着一块长匾,蓝底红字,写着 “新新食杂店”。赵林看经民来了,连忙跑过来说,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能来呢。 经民说,你门缝里看人,把大姐看哪儿去了。赵林笑说,我请来几个朋友,一会儿 放完炮仗,咱们吃点饭去,你可一定捧场啊。经民说,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三桌, 到时候你只要召唤人就行了。赵林说,那哪能行呢?经民说,有啥不行的,我看你 屋里的货,再加上装修,那三千元钱也就花光了。 他们正说话时,跑过来一个年轻人,说,赵哥,时辰已到,是不是放炮仗啊。 赵林满脸飞笑,说,放,放,刹个楞的! 两挂鞭炮响起来,招惹得左邻右舍前院后院不少人出来看热闹。空中飘散着浓 浓的硝烟味。 经民刚想进店看看里边的货色,国发从后边紧走几步跟上经民,瓮声瓮气地说, 你不是说在办公室等我么,怎么跑到这儿躲灾来了?经民回头看是国发,就说,我 躲什么灾躲灾?今天赵林兄弟的食杂店开业,我是助兴来的。国发说,你是来助兴 的,我也是来祝贺的。我不想打搅混,坏了我哥哥的好事,但你总得给我一句话, 我媳妇的事你管不管了。经民不卑不亢实话实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 飞。我看你最好再找个人吧。国发听经民这么说,脸色立马变了,开口就骂,我操 你妈,你今天不把我的事办明白了,我跟你没完!经民满脸通红,她想回敬国发两 句,再看看院里院外的人,只好忍气吞声:没完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跟你说吧, 我昨天到你媳妇家去了,我们谈了大半个晚上,她一点恢复的意思也没有。听我的 话,别朝前赶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国发气势汹汹地说,咱们先把丑话说到前头, 你如果把我的媳妇给我领回来,咱们万事皆休;如果领不回来,我不想好了,你也 别想得好!经民看国发这个执著劲,心里有些可怜他。但可怜归可怜,情理归情理, 她还是坚持说,国发兄弟,让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自己 把媳妇闹走了,不找自己的毛病反倒找别人的毛病,这理走到哪里也讲不通。国发 听经民这么说,怒火中烧。他一把薅过经民的衣领,气势汹汹地说,走,你跟我走, 到我媳妇家说去。 赵林原来站在一旁不想插话。如今看到事闹大了,便上前拉过国发的衣袖说, 你想干啥,我说国发老弟?国发松开经民,眼瞪着赵林说,我们的事你别管。她给 你办了事,你恭敬不恭敬她我不管,但她不给我办事,我就不尿她。赵林说,你尿 不尿她我不管,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总不能搅局吧?国发瞪起牛眼睛,看看赵 林,又看看经民,胸膛一起一伏,呼呼喘着粗气,再也没有话说。经民见事态有了 转机,因势利导,对国发说,我看国发兄弟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办起事来就这么 糊涂呢?你想想,这天下事,什么都可以朝一起捆,只有婚姻捆不到一起去。听我 劝,这事到此结束吧。国发狠狠剜了经民一眼,一跺脚说,算你尿兴。说罢回头就 走了,走到大门口,他想起了什么,又耷拉着脑袋走到赵林身边,塞给赵林一百元 钱,压着声音说,兄弟这几天钱紧,就先拿这点儿意思意思吧。赵林不想要国发的 钱,就说,你留着用吧,我现在不差钱。国发就立立起眼睛,说,你这是嫌少啊? 赵林苦苦一笑,从国发手中接过钱,放进自己上衣口袋。国发嘿嘿笑了两声,心满 意足地走出门外。赵林眼睛送国发走出大门,回头对经民说,大姐,别害怕,他不 会伤害你的。经民摇摇头,说,我害怕什么害怕?我只是替他可怜,一个大男人,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能怨谁呢。赵林听了,脸上就红了两大片。经民歉意地说,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朝心里去。赵林说,我也知道大姐不是对我说的,但我也真的 惭愧。经民两手一摆说,算了算了,今天咱们谁也别再提这事,都高高兴兴的。赵 林肚子里装不住话,不吐不快,便说,都是离婚,你咋让我复婚,却让国发媳妇离 婚呢?经民说,你跟国发不一样,你和媳妇打仗,不下死手,打几下屁股,踢两脚 腰,谁急了都会做出来。国发不一样,国发是祸害妇女,不把媳妇当人,这是本质 上的区别。她还想说,国发吃喝嫖赌样样都全,你跟他是两类人。但话到嘴边,她 说出的是,等一会儿上菜时,你让服务员把每样菜都留出一点,给你的老丈母娘她 们送去。 饭后,赵林面对着打包好的菜,正犹豫不决,经民走过来说,去,你必须得去, 她们娘们儿过得太艰难了。赵林的鼻子一酸,眼睛涩了。他两手搓着衣服下摆,左 右为难。经民又催促地说,让你去你就去结了。我让小王给你看店,我陪你一起去。 到时候你别的不说,你说想孩子了。 两人刚走到大门前,翠玉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先扑向经民说,阿姨,我可想 你了。经民捧起翠玉的脸说,你看看谁来了?翠玉抬头看见赵林,两眼立即流出泪 水,说,爸爸,你咋不来看我啊?我好想你啊!赵林无语,将手中的塑料袋递到翠 玉手上。翠玉说,你让阿姨捎来的二百元钱让我给妈妈了。赵林一怔,经民连忙牵 了牵他的袖子,赵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想说句什么,嘴唇嚅动嚅动,又没有说 出话来。经民就把话岔了过去,问翠玉:你把钱给妈妈,你妈妈说了什么?翠玉摇 摇头说,妈妈啥也没说,就是哭。那么你姥姥呢?翠玉说,我没让姥姥看到,怕她 生气。经民点点头说,好孩子,看到你就看到了希望。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院子, 再一回头,看赵林并没有动地方。经民就说,你倒是进来啊。赵林还是不动地方, 经民就对翠玉说,去拉你爸爸。翠玉答应一声,就跑到赵林身前说,爸爸,你回家 吧。赵林抱起翠玉,脑袋低垂到胸前,大脸贴着小脸,跟着经民进了屋。赵林想, 今天无论如何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实在是太想媳妇了,也太想过一个人应该 过的正常日子了。 老太太正坐在炕上择菠菜,听有人来,回头看是经民,也不站起,也不让座, 兀自低头择自己的菜,因此,她也没看到随经民身后进屋的赵林。她没看到赵林, 坐在小马扎上看电视的王玉梅看到了。王玉梅剜了赵林一眼,又把目光扫向经民, 说,经主任来了,请坐吧。说着,她从小马扎上站起来,让经民坐在炕上。经民也 不客气,脱鞋上炕,将两腿一盘,大模大样坐在了炕头,跟老太太一起择菜。刚择 了几棵,她觉得不对劲儿,再看赵林,赵林站在门前,眼巴巴地看着她,一时间不 知所措,脸比关公还红。经民就给他使眼色,朝对面老太太那边努嘴,意思让他跟 老太太说话。赵林碎着步走到老太太身边,低低地说,妈,你择菜呢?老太太回头 看是赵林,突然大吼一声:谁是你妈?你给我滚出去!说罢,将手中的一棵菠菜扔 到了赵林身上。赵林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像一个树桩子。经民笑了,说,您姑爷 的小卖店开得挺红火,今天包了几桌席请朋友。他心里惦念着您,特意从饭店带回 来一些好嚼裹儿。老太太说,不吃,拿出喂狗去。经民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人 家想到您,您吃不吃的不说,总不能说这样伤人心的话啊。老太太说,我伤他的心, 我心又让谁伤了?经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总得给人家改 正的机会啊。老太太说,谁不给他改正的机会了?他牲口霸道的,把我的女儿也害 得够苦了。经民再看看站在身侧的王玉梅,王玉梅低头不说话。经民便对玉梅说, 你去把这些菜都分出来,等到午间吃。王玉梅从赵林手中接过大塑料袋。这时,老 太太喊了起来,说,你把那些东西给我撇到大道上去,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 好心。经民说,他能不安啥好心,还能在菜里下耗子药啊?老太太说,他好心,他 要是有好心,全世界的人都有好心;他要是有好心,也不能打得我闺女十冬腊月一 丝不挂地跑回家。经民说,您老太太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说,我也不管 你是什么主任,我也不听你花说柳说,我只有一句话,想让我女儿回家,没门!这 时,翠玉就哭了。老太太说,哭什么哭?你也用不着哭,你就当没有你这个爹。经 民见实在是无法再进行工作了,就说,看您老人家火气这么大,我们今天也就不给 您老添油加醋了。隔三差五的,我们再来。不过,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总不能让 您的女儿跟您过一辈子吧?再则说了,如果他赵林不肯学好,我经民也不是吃饱了 撑的没事干,专来找您老晦气。现在问题是赵林已经有了正当职业,又想痛改前非, 保证今后再也不动媳妇一个手指头,我看也就可以了。说着,从炕上下地,回头又 对老太太说,赵林得走了,他的小卖店还得有人照顾。说罢,走出了屋门。王玉梅 溜了母亲一眼,也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经民对王玉梅说,赵林开个小卖店,真得有个好人照顾。如果你回 去,男主外,女主内,多好的日子啊。王玉梅低头不回话,经民拍拍她的肩膀说, 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来。平时多劝劝你妈妈,她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有那么多顾 虑也是正常的,可日子还得你们两个人过啊。王玉梅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赵林,脸 红红的,还是不吭声。其实,王玉梅的心已经松动了,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她知 道经民是为自己好,可让她立即表态,她也真的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