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生哥,您还好吗?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很温柔,宋水生却像触电一样全身 麻了一阵:狗鸟的你终于来电话了!老子可等了你几十年啊。宋水生习惯将狗日的 说成狗鸟的。“狗鸟的”就是他人生中对付他人最狠毒的口头禅了,用在这里,则 是表示激动和惊喜。他高兴得哼起民间小调《十二月花开》:七月里呀什么花儿开 /七月菱角花儿开/小妹洗衣到塘边/心把情哥来挂牵/心啧啧心挂牵呀/妹哟/ 哥哥感激你挂牵啊/我的乖乖…… 他刚刚将房子打扫干净,将桌椅抹得光亮,随即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这么 快?难道她就到了?满脑子里是她那张妩媚的笑脸。当他笑眯眯地打开门时,身子 又像触电一样麻了一阵:蒋馆长!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呢? 这是1981年的一个秋日,我想给宋水生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到文化馆今年创办 的文学期刊上去。他的情况我虽然熟悉,但仍有很多疑点,需要进一步了解、核实。 他自1958年起担任北山乡文化站文化辅导员,属半工半农性质的,其实他的全部精 力都用在文化辅导员的工作上。每月工资十二元,直到改革开放,物价涨了,别人 的工资涨了,他的工资仍然是每月十二元。去年,五十二岁的他已提前退休。但他 不是干部,也非正式职工,不享受任何退休待遇。说白了,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 现在叫他下岗就下岗,从农民又回到农村当农民。不过,如宣讲党的方针政策、组 织文艺演唱队和红白喜事乐队、按时出黑板报等等文化辅导员的工作,他仍尽义务 在做。二十多年来,每周出一期黑板报,从来没有间断过。我想,世上除了宋水生 这样的大“傻瓜”,还有谁能够做到呢?我很同情他,也想帮助他,但又无能为力。 我早就催促他把自己的事迹用文学或曲艺的形式写下来,送报刊发表,若在社会上 产生影响,也许对他有好处。可他强调写作水平低,视力太差。再者,他说他不想 为自己“歌功颂德。” 宋水生摆上瓜子、花生,请我喝茶。茶虽是自产自制的,味却不俗,满屋弥漫 着茶的芬芳。我从闲聊入手,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将话转入正题。没想到他的开场 白还挺轻松挺幽默的:五十三年前,母亲坐在马桶上撒泡尿,就把我带到了人间, 我老子就给我取名尿生。其实,老子把儿子是看得很重的,按乡下习俗,给孩子取 个贱名,容易带大。不过话说回来,尿生这个名字也太下贱了,蒋馆长,这是不是 我终生下贱命运的最好诠释呢?后来,我上中学读书,自己把名字改为水生。几岁 的时候,我老子请八字先生为我算过命,说我是有福之人,人生圆满。当时我老子 笑垮了口,掏了个大红包给八字先生呢。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走出农村想干一番 事业,从1947年起就参加革命工作,将天下的“鸟”都捉尽了,结果又回到起点— —农村,这不是我的人生画了一个大圆圈吗?这就是“圆满”啊。 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讲他的故事。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喝完了一壶茶。宋水 生忽然似笑似哭地嘿了一声,说:蒋馆长,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看。立即从他的大 木箱里取出一个米黄色的漆盒,漆盒面上,画了一面红彤彤的党旗。我打开漆盒, 里面装的全是入党申请书,共三十五份,即从1947年至1981年,每年一份。宋水生 嘿嘿地笑了一串,他笑的时候嘴角总是向下歪,样子很难看,像哭似的。他说:我 今后还会每年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如果生前还入不了党,我已招呼族人,就将这只 漆盒放入棺材,让我的尸体枕着漆盒长眠。 竟有这种事?!我以前倒没听他说过。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不能加入中国共产 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