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47年,宋水生十九岁,那是一个充满理想、热血沸腾的年龄。宋水生很小的 时候就知道,要想有出息就必须走出大山,而走出大山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发奋 读书,另一种就是当兵吃粮。宋水生虽然只读了两年私塾,由于他勤奋自学,那年 春天,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一中。宋水生不但学习成绩很好,作文常常被郑老 师选做范文,在课堂上宣读,而且他上进心强,思想进步快。郑老师看中这个好苗 子,就不断地借革命书籍给他看,如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 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等等,还时常向他讲苏联的布尔什维克,讲蒋介石政府 的反动与腐败。宋水生邀了几位进步的同学,办起了校刊。宋水生发在第一期校刊 上的文章是锋芒毕露的《官吏铭》,模仿《陋室铭》写成的:官不在高,知贪则名。 位不在低,暴弱欺凌。官司赛衙门,贿赂入囊深……第二天,校刊便失踪了。宋水 生认真做了调查,有意破坏进步校刊的是校内“三青团”一伙人。宋水生第二天就 刊出了《校刊失踪记》,文章诙谐而犀利,冷嘲热讽那一群绿头苍蝇。文章最后挑 明,如哪个再敢破坏校刊,就把他揪出来示众。接着,宋水生又在校刊上发表一篇 杂文,讽刺蒋家王朝选代表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成为宋水生人生的转折点,让他立志为建设新中国而努 力奋斗。宋水生踏着洁白的月色,跟着郑老师走出校园。路上,郑老师告诉水生, 说他原是一名红军战士,长征出井冈山途中,因身害疟疾,留在地方搞地下工作; 说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袖毛泽东如何领导全国人民推翻反动的蒋家王朝,如何建立 新中国,让广大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人。宋水生静静地恭听老师的话,心里却掀起惊 涛骇浪。沿河走了一段路,便转入宝塔山,穿过一片密密的丛林,来到了宝塔下。 那里,已聚集了七八个青年,郑老师和宋水生一到,大家就欢欣鼓舞地围了过来。 原来,郑老师为召集这个秘密会已准备数月。大家先喝血酒,接着,郑老师宣布× ×新民主主义促进会成立。宋水生嘿嘿一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的人说, 你怎么哭了?宋水生说我哭了吗?我是太激动了。宋水生这人容易激动,一激动就 掉眼泪,或者,大骂狗鸟的。随后,大家庄严地举起右手,跟着郑老师宣誓:为新 民主主义而奋斗!为解放我县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永远跟着中国共产党走!宋水生 心里彻底明白了:郑老师是共产党人!回到学校,宋水生躲在被窝里,打着电筒, 写下人生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写罢一阵鸡鸣,像从地球的另一面传来似的遥远,让 宋水生浮想联翩。 1948年宋水生倒霉透了,开春,国民党县政府就下令禁止一中再出校刊,他似 东风吹马耳,听不进去,大有“砍头有如风吹帽”的革命气概。那一日,几个警察 闯进校园,眼尖的同学都跑散了,只因他眼睛近视,冰冷的枪筒抵住了他的额头才 知道自己被捕了。路上,宋水生还大骂县政府为虎作伥,当他被推进刑审室那一刻, 就被那惨叫声和阴森的氛围吓昏了。当局抓他的目的就是想吓吓他,并不想为这点 小事添麻烦,第二天就把他放了。秋天,宋水生身害摆子病,那一学期干脆休学了。 1949年农历的元宵佳节,郑老师第二次在宝塔山召开秘密会议。“促进会”已 发展到二十余人。郑老师作了具体分工,一是以他为首,成立游击队,搞暴动夺取 武器,为迎接全国的解放而奋斗;二是派宋水生和其他两人去报名参加伪兵,拿到 枪支后再偷偷跑回来打游击。宋水生无条件地接受了任务。散会后宋水生连夜赶回 家,对父母亲说明天县一中正式开课了,没什么特殊情况,他就不常回家了。父亲 说,尿生啊,老子老娘送你读书不容易,学费都是借亲友的,今年你中学毕了业, 找个好工作,拿薪水先还债,欠久了我们对不住亲友啊。宋水生口里答应,心里却 似一锅滚开的粥,很烫,很乱。那晚,他通宵没闭眼。 天刚大亮,宋水生就去敲水仙花的门。水仙花比他小一岁,他们是一起穿开裆 裤长大的。水仙花打开门,嘎地一笑,说原来是尿生哥啊!宋水生说早就告诉你我 改了名,还老是尿生哥尿生哥的叫!这么大的妹姬了,也不晓得丑!水仙花脸飞红 霞,扭着辫子说,对不起,以后一定改口,好吗?二十岁的水仙花已是清纯脱俗芬 芳诱人的大姑娘了,尤其是她那略微偏头且带几分羞涩的媚笑,更是勾人心魄。水 仙花说,你老看人家做呢咯?宋水生说你长得太好看了!水仙花便发出咯咯嘎嘎的 笑声。宋水生想起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时,摘野果,要让她多吃,掏鸟蛋,要全给 她,踢毽子,要让她赢,他做什么都得让着她。唯有一宗事不肯让,那就是站在小 河岸上作射尿比赛,他的“尿拱桥”总是比她的高,比她的长,落在河里啪啦啪啦 地响。想到此,不禁扑哧一笑。水仙花说,尿……不,水生哥,你发癫么,默起呢 咯好笑了?宋水生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呀!那地方是否也变得更好看了呢? 此心思一动,他便感觉脸膛火烧火燎的,忙勾下头,领先跑到池塘边的柏树林下, 坐在了条石凳上。水仙花追去,挨着他坐下。宋水生轻轻说,水仙花,我今天要去 参军哩。水仙花瞪着他,说,我的老子耶!你参军做呢咯?宋水生说我可当不了你 老子。水仙花说人家讲惯了嘛!宋水生当时心里好矛盾,说实话吧,又怕暴露党的 秘密,违犯纪律;不讲实话吧,又觉得欺骗了她,心存内疚。他想了好久好久,才 这么说:当兵可以领饷,领了饷就拿回来替老子老娘还债。最后,还再三嘱咐她不 要把他参军的事告诉他的老子老娘。水仙花赌咒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之后,水 仙花匆匆地跑回家,又匆匆地跑来,朝他吃吃地笑。宋水生说,你笑呢咯?水仙花 说我送个东西给你做纪念好不好?好啊!宋水生举起手想拍拍她的肩,然而手却重 重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水仙花偏头嘻地一笑,面带羞涩,掏出一只小布袋给他。 宋水生急着要打开布袋看个究竟。水仙花急得跳,说不行不行!现在不许看。不看 就不看,宋水生就将那个精巧的布袋装进内衣袋里。一束阳光从树的隙缝漏下,投 射在含苞待放的野花上,像少女的隐私突然呈现眼前,那种美丽令宋水生眩晕。 宋水生邀了“促进会”的其他两人,一刻不停,去县城招兵处,报个名字,就 算当上了兵。总共招了一百多个青年。第二天“部队”就出发,宋水生随军步行到 力家坪火车站,然后坐火车到长沙,驻扎在郊区。人员都分了班,领了枪,换上了 军衣。“促进会”的那两人不知分在哪里,宋水生被分配到输送排当了一名下士。 排长是个读书人,又瘦又矮。次日,部队又出发。矮排长身染感冒,行军艰难,宋 水生就替他挑了行李。九天时间,步行八百里,才到目的地。宋水生两脚脚板上的 血泡全磨烂了,脚脖肿得像馍馍,钻心地痛。当晚,轮着宋水生放哨。雨,淅淅沥 沥地不断线,雨,淋湿了宋水生的衣服,凉透了宋水生的心。想起父母受苦受累、 节衣缩食送他上学,他不但未能尽孝,还自找苦吃,不禁泪如雨下。连日来的苦行 军,宋水生竟把一件大事忘了!忙摸出那个小布袋,打开,在昏黄的路灯下细看。 那是一面白手绢,上面绣了“鸳鸯戏水”和一个双喜字。他就想起水仙花往常最爱 唱的《十二月花开》:六月里呀什么花儿开/六月池塘里荷花开/一对鸳鸯戏水来 /恩恩爱爱不分开/不啧啧不分开呀/哥哟/哥妹几时能恩爱啊/我的哥哥……唉。 可叹自己事业无成,父母为他读书又欠上一屁股的债,哪敢想这宗事儿。如今,人 漂泊异乡,何日归家、能否归家还不知道呢。狗鸟的雨啊,仍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似他那无尽的乡愁。 部队训练一段时间,就开往衡阳某地,扬言为歼灭共产党,有一场大会战。宋 水生就是信仰共产主义,要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为解放全中国作贡献,才来当兵 的。现在要他拿枪去打共产党,这样的蠢事他决不会干!怎么办?只有趁夜逃跑。 可是,宋水生是鸡盲眼,夜晚一个人根本无法行动。他就联系上一个老乡,并偷了 半袋米当干粮。二人逃出不远,就被矮排长追上了。矮排长大喝一声,跪下!叭叭 两声,宋水生便倒下了。 宋水生醒来时,天已大亮。那个老乡已被打死,惨状目不忍睹。他腿上挨了一 枪,只擦破点皮,未伤着骨头。是矮排长枪法不准还是他有意放我一条生路呢?宋 水生已无法知道。他扯烂衬衣,替自己包扎好伤口,折一树枝当拐棍,一步一步艰 难地前行。中午,走到一个山寨,山民早已逃离,仅剩下几个老人。一个老奶奶很 善良,拿药帮他敷了伤口,又拿她男人的衣裤替他换了那染血的军衣,然后熬粥给 他喝。临别,还塞给他四个煨红薯。 若干年后,宋水生想起这段当兵吃粮的经历,依然不寒而栗。 离家还有两百多里,宋水生沿途乞讨,走了六天,方回到县城。一打听,郑老 师在那次武装暴动中已光荣牺牲。宋水生不相信这消息是真实的,在县城转悠了半 天,大街小巷几乎都走遍了,连郑老师的影子也没见到。那一刻,宋水生才意识到 自己美好的愿望彻底破灭了。他急匆匆往家里赶,走到虎口坳,离家只有五里路了。 虎口坳像一只巨大的虎口,朝前望去,是黑黝黝的森林,深不可测。“虎口”外, 有一棵古枫树,淡黄色的嫩叶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枫树后的石壁下,有一座用砖 头垒的小土地庙。临乡愈近,心情愈沉重。记得以前每次上学,他老子都要送他出 虎口坳,再三嘱咐他下力读书,将来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父亲几乎把人生所有 的美好希望都押在了儿子的身上。如今,他将如何去面对老子老娘?唉,这两个多 月来的苦水只有独自吞下了。金色的夕阳如水样倾泻在他的脚下,他似乎看到了时 光的白白流逝,灵魂,便从苦难的征程回到这片静寂的战栗之中。山风吹拂树叶哗 哗作响,宋水生似乎听到了水仙花的笑声,精神为之抖擞。他在心里默念,我一定 要重新找到共产党,一定要干一番事业出来,才对得起老子老娘,才对得起水仙花, 才对得起自家!于是伏在小溪边像牛一样喝水,肚子胀得如皮球了才罢休。然后以 水当镜,洗去脸上的污垢,整理好衣服和头发。然后坐在古枫下,掏出纸笔,认认 真真地写下一份入党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