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又是一年春草绿。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中,宋水生邀水仙花去县里应考。水仙花说应呢咯考呀? 宋水生就告诉她,告示都贴到乡里来了——县里要招收一批人,经过培训,就是干 部呢。水仙花还是没兴趣,说小字墨墨黑,大字我认不得,怎么去考?怎么当干部 嘛?宋水生说狗鸟的我帮你考就是了!文化以后慢慢下力学呀。 第二天天刚放亮,他们就上路了。二人唱起民间小调《十二月花开》:二月里 呀什么花儿开/二月迎春花儿开/迎春花开黄灿灿/喜迎大地回春来/迎啧啧迎春 来呀/妹哟/喜迎大地回春来啊/我的乖乖…… 步行四十里路到县城,找到报名处报了名,正好赶上考试。那次考试的题目很 容易,填空题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是——”等等,问答题如“你为什么要拥 护中国共产党?”等等。宋水生一口气就把卷子做完了,走到水仙花桌前,她还没 动笔呢。监考官姓张,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魁梧。他在考场走了一圈,就到门外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去了。宋水生把卷子交给水仙花,叫她赶快抄好。水仙花说它认 得我,我又认不得它,又不会写字,怎么能抄卷子呢?宋水生干脆作了全盘代替。 第二天宋水生去看榜,来回看了三遍,狗鸟的!怎么没有我的名字?身子顿时 冷了半截。奇怪的是,水仙花的名字却列在榜首。正值气血方刚的宋水生,怎肯善 罢甘休,于是邀水仙花一同去找张干部讨个说法。张干部对他们很客气,请他们喝 茶,并和蔼可亲地与他们交谈。张干部说话东北口音很重。原来他是南下干部,名 叫张丁。此时的宋水生火气已消去大半,觉得张干部是个平易近人的好干部,就说 了心里话。张干部也乐意与他交朋友,待问完宋水生的情况,就直接说,你的家庭 成分、本人出身等等,都没有问题,只是你的履历表上,当了两个多月伪兵的情况 没有写清楚。对待历史问题,是原则性问题,决不能含糊的。宋水生接着就老老实 实把当伪兵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张丁听了大笑,说妈了个巴子!你还是个布 尔什维克忠实的追随者呢,误会、误会啊!宋水生问张干部是共产党人吗?张丁笑 呵呵说,你看呢?我又找到党了!宋水生当时那种喜悦简直无法形容,就把那份早 已写好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张丁,请他当入党介绍人。张丁很欣赏宋水生的表现, 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宋,放心吧,明天还有一榜,会有你的名字的。果然!在第二 榜备取生的名单中,宋水生的名字排在首位。 所招的几十名干部中,只有水仙花和麦子两个妹姬。她们就成为男人们闲谈的 话题和仰望的风景。她俩也常常受到张丁的表扬。所招人员在培训班培训了一个月, 一切行动军事化。早晨六点起床,做早操和跑步,七点半早餐,八点至十二点听课, 下午两点至六点讨论和写学习心得,晚上学唱歌,十点熄灯睡觉。上课,主讲老师 是张丁,讲政治时事、当前形势、党的方针政策、今后如何开展工作等等。张丁讲 课,每说完一两句话,要加个“啊”,说上三四句话,要抽一支烟。喜欢在课堂上 点水仙花的名,叫她回答问题。水仙花的回答老是牛头不对马嘴,引起哄堂大笑。 后来,又开设了国文课,张丁推荐宋水生当国文课的老师。宋水生初当教师很不自 然,台下讲话从不结巴的他在讲台上讲课老是结结巴巴的,憋得他的脸和颈项都红 央央的。水仙花最喜欢国文课了!宋水生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那新理的光光亮亮的 西装头,那副崭新的眼镜,更衬托出他一脸诱人的俊气,令她怎么看也看不厌,她 也因此成为最喜欢向老师提问的人。那天上午的课是讲解方言。水仙花举着手站起 提问,宋老师,衡阳人爱讲干马嘎,零陵人喜讲做嘻嘻,我们果里(这里)为呢咯 没有土话呢?大家都笑了起来,“果里”、“呢咯”不都是土话?宋水生说,马嘎、 嘻嘻、呢咯都是各地方的土话,即方言,都……都是“什么”的意思。过了一会, 水仙花又站起问,宋老师,恰饭的“恰”字怎么写?宋水生就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 的“吃”字,说“恰”是方言,应该写作“吃”。教鞭甩在黑板上啪啪地响。水仙 花追问,那为呢咯我们把看到的说是吃到的呢?如,我吃到窗外的太阳很大。宋水 生说这里的“吃”,也是方言。吃代替看,在这里是作通感用的。水仙花怪叫一声, 说只听说有人通奸,字也能通奸吗?同学们的笑,似窗外的阳光一般灿烂。 总之,培训班的生活紧张而愉快,一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那天吃过中饭,宋水生和水仙花背着背包回家。布谷鸟像牧童吆喝着赶着春天 从他们身旁走过,农民们在水田里忙忙碌碌。他们走得很慢,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叙说着在培训班上的事情。蝴蝶在野花丛中欢笑,鸟们的梦呓从树上滴落。水仙花 问,我送给你的“鸳鸯戏水" 还在吗?宋水生说在,我把它藏在楼上的木箱里呢! 水仙花偏偏头,媚笑着说,回去,我们……宋水生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摆手制止, 当干部的事还没开始呢,我们的事就缓缓吧。水仙花在他腰上捅了一拳,说你不急 我还急呢咯!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水仙花就扭着宋水生,要他讲故事。宋水生 就讲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水仙花说,奶奶还教过她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的渔鼓呢!走到虎口坳,时近黄昏。水仙花竟拖住宋水生唱起来:一边走来一边 望,土地小庙在前方,土地公公为媒证,土地婆婆当伴娘,趁此四下无人见,来呀 来,我们土地庙前来拜堂。他们真的跪在土地庙前拜了三拜。拜罢,水仙花的脸红 得像刚下过蛋的母鸡,忙用”咯咯嘎嘎“的大笑来掩饰少女的羞涩。那清脆的笑声 似一道绚丽的夕阳,照透了宋水生的心。 不久,全县设区建乡。张丁任南坪区区长,宋水生在南坪乡任乡秘书兼管财政, 水仙花任乡妇女主任。乡里就四名干部,还有乡长和通讯员。四人享受同等的待遇, 即每人每月领一百五十斤谷子,当时,三十斤谷子才能买一斤猪肉。生活虽然艰苦, 但摆在面前的工作却很繁杂。上半年如动员群众破除迷信,拆毁庙里的菩萨;贯彻 婚姻法,解除不平等的婚姻;开办夜校,让群众学文化、学革命歌曲;举行多种形 式的群众会,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如此等等。下半年实施土地大革命,工作更加 繁重。先要丈量田土,然后发动群众斗地主、分浮财,还要开诉苦会,作新旧社会 两重天的对比;紧接着又要宣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动员青年农民参军,欢送志 愿军上前线;动员群众捐献,支持抗美援朝。他们没有礼拜天,天天起早摸黑地干, 谁也没有怨言,且心里充满自豪和光荣感,他们可都是为新中国的建设在做奠基的 工作啊! 那年七月一日,水仙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宋水生也成了一名非党积极 分子。工作上,他们出双入对,别人都认为他们是两口子。然而,宋水生却从不提 感情上的事,一心扑在工作上。到了水仙花这个年龄,在农村,早已是有孩子的妈 妈了。可这是特殊时期呀,工作肯定是第一位的。而且,那时大家都把生活作风看 做是重大问题。宋水生心里很想和她那个,却不敢落实到行动上,连与水仙花握个 手都不敢,更别说其他更亲密的举动了。感情积压多了,总是要释放的。于是他就 像少林武僧,对她动手动脚,呀呀几声,样子挺吓人,却挨也没挨她一下。水仙花 总在这种时候乘机在他额头的疖子上掐一下,痛得宋水生喊老娘。水仙花太会掐人 了,掐你那么一点点肉,却像针钻一样叫你直痛入心里,更何况掐你的疖子呢。那 个夏天,宋水生的头上生满了疖子,像个怪物。宋水生并不去深究妹姬对他“挑衅” 的真正原因,就举起白旗投降了,把美好的“故事”扼杀在摇篮中。宋水生常常如 此安慰自己——我们反正迟早会成为夫妻,何必急在一时呢? 那一年三伏刚刚过去,土改工作刚刚开始。水仙花行走艰难,脸上堆满痛苦。 宋水生问了好几次,她都说没事。那晚,宋水生和水仙花从村里回乡政府,走着走 着,水仙花说我走不得了。宋水生笑着说宝贝,老子来背你要得啵?同时蒙着胆子 冒险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下。虽然隔着裤子,他依然能感觉到水仙花的屁股好釉, 摸着它特舒服。不料水仙花猛地一跳,哭丧着脸大叫,啊呀我的老子耶!呃!宋水 生响响地答应一声,说来吧来吧,别害臊!仍然笑嘻嘻的,笑饱了,才蹲下身子。 水仙花一上背,他的手就再也不想离开她的屁股了。啪啪啪!宋水生挨了打,同时 让他感觉到的是,伏在他背上的人不是他熟悉的水仙花,而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不 过,这只小鹿很快平静下来,从呼吸到心跳。彼此之间的尴尬也很快被省略了,这 让宋水生异常兴奋和欣喜,似乎有一股热量从他的脚跟往上升腾,全身都添了劲。 行走中,她的身子慢慢下坠,宋水生用力将她往上推,双手无意中掰住了她的屁股 沟。她哎哟一声尖叫,令宋水生心身猛地颤抖。心身颤抖的宋水生不哼一声,背着 她拼命赶路,待回到乡政府禾堂边的石榴树下,将她放下,才问,你怎么了?你到 底怎么了?!水仙花低着头,扭着辫,不说话。在宋水生再三的追问之下,她才尴 尬说出她身染一种怪病。你又不是医生,问什么问?宋水生说他老子是个专治疑难 杂症的草药医师,还津津有味地介绍,他老子有一套特殊的医疗理论和方法——治 大便不通,用铳沙、大黄煎水饮之。嘣嘣地放它几铳,大便还不通吗?治摆子鬼 (疟疾),用茅厕板煎水喝下,污坏了鬼,病自然好了;治哑喉症,燃三个炮仗放 烧酒内,炮仗一响,还不开音……莫讲了,水仙花在他额头的疖子上轻轻一点,说 那为呢咯你老子没治好你头上的疖子?宋水生说我老子治疖子,那是小菜一碟。不 过,你是看到的,我哪有时间回家呀?你要相信我,我老子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的。 水仙花就像鸵鸟一样伸着脖子张望,天静地静,四下寂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 们两个人,就委婉地说了——会阴至肛门处全糜烂了。涂了几回紫药水,没用。是 啊!那个地方怎让人去看病呢?难怪她一直难于启齿。南坪乡距北山乡宋水生的家 只有十几里。第二天天刚亮宋水生就赶回了家。他老子的咳嗽声比以前更频繁了, 长期以来,常给别人治病的老子,却没有治好自己的痨病。宋水生在老子面前转弯 抹角地说了水仙花的病。他老子说那种病叫“老鼠偷粪”,不及时治,那地方会烂 穿的。怎么会有这种怪病?宋水生问。他老子说出了病因:一、天气炎热,人多汗, 肉体长期受摩擦,容易磨烂、发炎;二、妇女劳累过度,来不及洗脚擦身便睡了; 三、卫生条件太差。你知道那时妇女经期用什么吗?用布袋装上草灰,夹在下身以 吸收排泄物。他老子又说了治“老鼠偷粪”的方法——先用自制的药水给伤口消炎, 然后敷一种自制的药粉,待伤口结痂后,再敷上三根猫胡须。最后敷猫须是绝对不 能省略的,只有“猫吃了老鼠”,病方可痊愈。宋水生听清了他老子的话,禁不住 欣喜若狂。临别,他老子又特地嘱咐他,你是黄花郎,千万不能给妇女治这种病, 不然,你一世都会背时的! 宋水生赶回南坪乡,当晚掂量了一通宵,还是决定要给水仙花治病。水仙花先 是一口拒绝,宋水生就说了这病的严重性。她害怕了,说我的老子耶,何得了何得 了呢?!宋水生说,病不忌医,何况是我呢?你迟早是我的人啊!水仙花羞赧地说, 那你得把眼睛蒙上。宋水生说,我看不见怎么为你敷药?要不,你把眼睛蒙上,就 当在做梦。水仙花无可奈何地扯起被子蒙住了头。宋水生严肃而心悸地为她治病。 宋水生给水仙花当了两回医生。水仙花的病痛很快解除了。自那以后,他们更加相 互信任,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