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52年的夏天,宋水生在区里开了七天会。第一天是张区长作报告,一边说一 边抽烟,他手指间一直夹着香烟。报告的内容是搞土改复查,说在搞第一届土改的 过程中,不少同志的思想过于右倾,批斗的地主数量太少。张区长有一句话倒说得 很实在——地主数量少,贫苦农民分得的胜利果实就少,那新、旧社会就区别不大 啊,怎么能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呢? 宋水生和水仙花分配在一个山村搞土改复查。这是个穷山村,第一届土改中没 有抽出一个地主。他们在村里调查了几天,有两户人,生活比其他农户稍微好一点 点。一户户主叫铁锤,他家田亩不多,但有门好手艺——打铁。可他性格粗暴,爱 扬起铁锤骂人,一次和一个叫四拐的发生争吵,他还用锤子打伤了人家,群众都怕 他。另一户户主叫黄豆,自己种田,再累,也不请长工。农闲就去广东挑盐,一碟 炒黄豆当菜,挑盐来回一趟要十天半月的时间,回到家他还剩下半碟黄豆。就这么 苦累苦省苦挣,买了几亩田。宋水生和水仙花讨论来讨论去,意见还是不能统一。 水仙花主张把铁锤、黄豆划为地主,才能打开工作局面。可宋水生于心不忍,正好, 碰上张区长来检查工作。张区长表扬了水仙花思想解放,批评宋水生思想右倾,有 严重的小资产阶级的情怀。 领会了领导的意图,就得行动,但这又不是他们俩说了算的事,必须要得到当 地群众的认可。宋水生和水仙花于白天商量好一个办法,晚上就召开了全村的群众 大会,只有极少数的几户未到。宋水生先讲了一阵土地改革的重大意义、土改复查 的必要性,然后提出把黄豆划为地主成分。凡同意者,就来签名。群众你看我我看 你,没人发言,也没人来签名。黄豆看到这形势,早吓得浑身发抖,尿湿了裤子。 沉默的局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水仙花见动员无效就来“硬”的,说凡来签了名的 人,现在就可以回家,不来签名的人不许回家,以后分胜利果实,也以今晚的签名 为依据,依然没有动静。黄豆的老婆有几分动人姿色,老单身公麻五对她早就垂涎 三尺,只是无从下手,若将黄豆夫妻划成地主成分,他麻五岂不就有机会把她搞到 手了。麻五考虑再三,第一个走上土台,带头签了名。其他人见了,生怕胜利果实 让麻五一个人独吞,便一个跟一个上台签名。第二晚,又召开群众大会,村人大早 就来了,一户人也不缺。水仙花提出要将铁锤划为地主,叫大家上台签名。四拐为 报一锤之仇,抢先上台签名,工作进行得比昨晚更加顺利。黄豆、铁锤都划上了地 主成分,此后,群众称黄豆是“劳动地主”,叫铁锤“恶霸地主”。 那天清晨,宋水生坐在石榴树下等水仙花。这两天,区里老是来电话,说张区 长有事找水仙花。张区长找她到底做呢咯?为什么她去了一天一夜还不回乡呢?这 让宋水生怎么也猜不透。乡政府距区政府只有五里路,还好,太阳升起的时候宋水 生的希望也升起了。水仙花终于回来了!她额头冒汗,眼睛充血,眼睑却是黑的, 连鼻孔也黑糊糊的。这让宋水生感到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她说没事没事。顺手 拿掉一把鼻涕,全是墨黑的油烟。宋水生说,你真的没事?她说真的没事!吃了早 饭,他们仍然忙他们那些忙不完的革命工作。 晚上,宋水生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宋水生说谁呀? 回答声轻柔。是水仙花! 这么晚了,你还来? 水仙花望着宋水生,目光像蜘蛛丝一样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他。 有呢咯事吗? 借墨水。 干鬼!宋水生在心里说,办公墨水,每人每月一瓶,水仙花很少写东西,怎么 就没有墨水了?灯光在她身上涂上一层暖色,她只穿一条水红色的纱裤,白衬衣的 第一、二个扣子已解开,人如石榴样绽放着丰满与晶莹。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一向注重仪表的水仙花怎么是这身打扮?不过,宋水生什么也没问,只感到灯 光像三伏的阳光投在身上,浑身热得难耐。他取了墨水,交到她手上。水仙花不看 宋水生,拿水笔默默地打墨水,脸上布满愁容。沉默就如一颗定时炸弹,到时候就 会“爆炸”。宋水生陡然大吼,狗鸟的张丁,他叫你去到底干了呢咯?!水仙花的 回应更凶,说莫问了莫问了!把我的耳朵都炸聋了。一手打翻墨水瓶,拔脚就走。 墨水染黑了桌子及桌上的红头文件,也染污了宋水生的心。不过这时他猛然想到了 水仙花“借墨水”的真正含义,又把她拖回来,低声下气地说好话,求她把埋藏在 心里的真话说出来。水仙花甩开宋水生,一头扑在床上,背脊一拱一拱的,抽泣着 说,张……张区长要……要娶我呢。她昨晚未回,宋水生把什么情况都想过,就是 没想过这档子事。干鬼!论年龄,张丁可以做她的父亲;何况,他和她是在新社会 里自由恋爱的,狗鸟的谁敢反对?谁敢拆散他和水仙花的爱情?宋水生说你讲呀, 你把张区长要娶你的事给老子讲清楚呀!水仙花猛地坐起来,一边揩泪一边诉说— —昨天,水仙花接到张区长的电话就去了。吃了午饭,张区长开着吉普车,带她上 街玩,路上,谈的全是工作上的事。后来,他们走进县供销社,张区长叫主任拿出 一件红呢大衣来,要她去试衣。她穿上,正合身。主任抚掌大笑,说太美了太美了! 这是张区长专门托我从上海买回来的。她问这衣要多少钱?主任说八十元。啊呀我 的老子耶!她吓了一跳,她每月工资才九元呢。忙脱下衣,说这是大地主婆穿的吧? 张区长说妈了个巴子!现在是人民的天下,你为啥不能穿?就叫主任包好衣,然后 交给她,说你先帮我拿着吧。走出县供销社,张区长问她有了对象没有?她不好意 思地摇了摇头。真没有?张区长直愣愣地望着她说,对党交心,就是要讲真话,讲 心里话。她从他那热烈的眼神中已预感到什么,心里很乱,脑里嗡嗡作响,就大胆 说,我已找了对象。张区长说是谁?她说宋水生。张区长说你们订婚没有?她摇摇 头说,还没有。既然没订婚,我就有机会啊!张区长当即就表示正式向她求婚,呢 大衣就算是他的定情物。她将大衣还给他,说我不能答应你,真的对不住。领先跑 了。回去的路上,张区长耐心而亲切地对她说了很多话,可她左耳进,右耳出,什 么话也没有记住。 吃晚饭时,副区长安排水仙花今晚宿在区政府,说有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煤油灯,昏黄昏黄。她捻上灯引芯,火光倒大了,可黑烟雾像旗帜一样飘扬。 副区长来了,她问他有什么工作交给她。副区长抄着手在屋里走一圈,便开门见山 地告诉她,让她嫁给张区长,就是她目前最重要最紧迫的工作。她想分辩,还没开 口,他双手在空中一划,说你听我讲!你是组织上分配给张区长的知道不?一个共 产党员,要有起码的组织纪律性嘛,啊!凡事要服从大局,啊!服从组织分配,啊! 她说,这是我的私事,与组织无关。他双手又在空中一划,加重了语气,说,错! 水仙花同志,你的觉悟太低了,啊!将来会犯大错误……她伏在桌上,委屈地哭了。 这……这是为啥子?啊!副区长就不停地对她打官腔,像机关枪扫射,啪啪啪…… 她干脆用手把耳朵堵上。 过了一阵子,区妇女主任来了。见水仙花的油灯没多少油了,她转身提了一瓶 煤油来。说了几句开场白,又转身提了一瓶开水、一包红瓜子来,作了打持久战的 准备。区妇女主任态度温和,细言细语。先讲张丁出身贫苦,一个十七岁的放羊娃 如何走上革命的道路,如何在革命队伍中迅速成长,如何与日本鬼子浴血奋战,如 何从北方英勇战斗到江南。主任接着讲张丁同志身上布满了枪伤,写满了光荣的历 史。主任一边嗑瓜子一边做她的思想工作,主任嗑瓜子的资历不浅了,两颗门牙已 缺成V 形,嗑瓜子的技术也相当娴熟。自然,说话的水平也是一流的,话就像山涧 溪水,不缓不急、弯弯绕绕、滔滔不绝,从晚上八点直讲到十二点。一瓶开水喝光 了,瓜子壳遍地都是。后来,她们俩的脸都变得墨黑了,那是油烟熏的。 主任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张丁同志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贡献了青春,这样 优秀的共产党人难道不值得你爱吗?水仙花同志!你曾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把一切 献给党,包括自己的生命。这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刻啊! …… 水仙花焦急地问道,怎么办水生哥,我到底该怎么办?此时此刻的宋水生,像 被人从背后猛地打了一闷棍,头脑昏昏沉沉,心里空空荡荡。须臾,宋水生竟向她 提出同样的问题: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忽然,水仙花一把搂住他的腰,说水生哥,你要了我吧!现在就要吧。宋水生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双手却越箍越紧,且用力往下拖,宋水生的身体陡然失去平 衡,便扑在了温柔的泥潭里。老实说,宋水生心里很想要她,却拼命撑开她,说不 行不行!水仙花,狗鸟的狗鸟的我们会犯大错误的!可水仙花已死死地缠住了宋水 生,说我就让你当一回“狗”吧!她竭力放飞了宋水生被囚禁了许久许久的欲望。 还咬着他的耳朵说,你不是很爱我吗?你不是答应过娶我吗?我的身子你不是早见 过吗?我们在土地庙前不是已拜过堂吗?宋水生说我我……怕怕……水仙花说你怕 什么怕呀!我本来是属于你的!宋水生还欲把她推开,可他觉得身体已炸开个口子, 那份真挚的爱已化为热热的欲念,堵也堵不住了,无数个美梦在此刻重叠、压缩… … 他们光裸裸地并排躺在床上,幸福地喘息着,汗水湿透了床垫。水仙花侧过头 朝他媚笑,突然伸手掐了他一下,说你真棒,真厉害!休息一会儿,慢慢坐起,准 备穿衣服。就在这时,宋水生翻身而起,像猛虎一样扑向水仙花,把她死死地压在 身下。他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他爱她二十多年,怎让张丁说抢去就抢去呢? 他也决不能便宜了张丁。他把对张丁的怨恨全发泄在她身上,动作变得粗暴而疯狂。 水仙花在他身下哀求,你轻点轻点呀,你弄痛我了。他不理她,把吃奶的力都用上 了,恨不得穿透她的身体。你真的是狗是牛啊!水仙花大骂着,双手拼命地撑开他。 水仙花的推拒反而激活了他的潜在力量,他以泰山压顶之势制服了她,然后石破天 惊地叫了一声,终于从她身上滚了下去。他仰天躺着,嘿嘿嘿嘿地笑,他有一种撕 扯鲜花摔碎玉器的快感,他也在心里蔑视张丁,你区长又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吃 吃我的残茶剩饭而已! 水仙花勾下头走了。宋水生的床单上,留下她殷红的血迹。 此后两天,宋水生的肠子都悔青了,他不该用那种方式对待水仙花,他太对不 起她了。那天下午,区通讯员送来了张区长与水仙花结婚的请帖。宋水生努力克服 着小资产阶级的情怀,让自己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化。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 他终于经受住党的考验,还是带上贺礼去参加水仙花的婚礼。区政府在大礼堂为张 区长与水仙花举办了新式结婚典礼,在亲朋发言一项中,主持人念了宋水生的名字。 宋水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台的,讲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走下台的。总之,他的 发言赢得了听众的热烈掌声。 午宴丰盛。宋水生喝得酩酊大醉,双眼红得像灯笼。宋水生—倒床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半夜才醒过来。他偷偷地溜出了区政府,晃晃荡荡地往乡政府跑,跌倒了, 爬起来再跑。月光如水,蛙鸣阵阵,风,送来浓浓的酒香,肉香,还有淡淡的又香 又苦涩的野草与泥土混合的气味。走到石榴树旁,榴花盛开,芳香扑鼻。想起他和 水仙花的爱情,便轻轻地哼起《十二月花开》:五月里呀什么花儿开/五月榴花似 火燃/哥妹相约榴树下/无尽相思腹内埋/相啧啧相思苦呀/哥哟/该把心事掏出 来啊/我的哥哥……他唱得走调变味,将欢快的音乐旋律化为沉郁凄美的叹息。 宋水生站在乡政府门前的大坪里,吃力地朝区政府方向遥望。月光下,他的身 影在一寸寸地缩短,突然觉得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茫茫水面的中央,看不到岸,也 不见波浪。夜,一片死寂。他于死寂中倾听着蟋蟀的哭泣、老鼠的咒语、大地的尖 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