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年冬天,土改复查结束后,张丁已升为县长,水仙花升为团县委书记。县里 召开了扩干会,在县培训班培训过的那几十人,绝大多数都转了干,成为国家正式 的工作人员,只有宋水生和麦子两个人没有分。是念脱了他们的名字,还是他宋水 生工作上存在什么缺点和错误?于是宋水生找到张县长,要问清其中的原因。水仙 花也从中说情,努力欲为他谋份工作。张丁留宋水生吃饭,就像作报告一样做他的 思想工作。说不要焦急,啊,机会以后有的是,啊。像你这样有才干的青年,啊! 国家总是会用的。还说了一定要相信党,啊,永远忠于党,啊!不要去计较个人得 失,啊!要经得起党的考验。啊! 宋水生背着背包回到家门口,赶紧又转身,把背包存放在水仙花家里。他老子 的病加重了。他老子见宋水生回来,一激动,便咳得喘不过气,眼泪双流。他老子 说尿生啊!你有时间回来看我哪?宋水生说眼看又快过年了,特意请了一段时间的 假,回来帮你治病啊。就把省下来的十元钱战战兢兢地交到老子手中。他老子摇着 头说,我这病有什么治的,过了年,你得赶紧说门亲。尿生你要记住,无后为大! 今生若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宋水生频频点头,有一股苦水从胃 里往上翻腾,说不出的难受。 庆贺除夕的炮仗响了。自参加工作以来,宋水生还是第一次和老子老娘在一起 过个团圆年。喝着甜甜的糯米酒,望着老子老娘甜甜的笑脸,宋水生心里又翻腾着 内疚。他想,我的事能瞒多久?我怎么去向二老解释?真是心急如焚。这一夜,他 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油灯燃尽了,他依然木木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像坐在 一个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的墓穴里。 春节期间,宋水生把自己关在屋里,可是,他关不住那炮仗声、锣鼓声和人们 的欢笑声,水似的从窗户漫进来。妹姬们唱起那欢快悠扬的《十二月花开》就更让 他揪心:十二月呀什么花儿开/十二月梅花斗雪开/家家户户庆团圆/龙灯狮子耍 起来/庆啧啧庆团圆呀/哥哟/你快出门来看看啊/我的哥哥…… 宋水生装病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把自己参加工作以来一件一件的事情,仔仔 细细地回忆了一遍,觉得自己既没有得罪哪个领导,又没有犯什么错误,怎么会如 此下场?命运?狗鸟的命运也! 让宋水生念阿弥陀佛的是——正月初四,乡通讯员跑到宋水生家里,通知他去 县里开会。 县政府召集百余人,成立了生产大队。这些人名曰生产干部,由县政府发工资, 每人每月七元五角。生产干部的任务是分别下到各乡村,带领农民掀起大开荒运动, 指导农民搞农业生产。要求做到生产干部所在地生产上不许荒一分地,生活上不许 饿死一个人。干部必须与农民“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 宋水生分在一个有五六百户的大村。当晚,他就召开了群众大会,动员大家开 荒,并讲了优惠政策,提高群众的积极性。第二天,宋水生带领几百人,将村后荒 山放火烧光,约有五百亩地,分成五百多块,来者占份。每块地上插上一面红旗, 红旗上写上户主的名字。五百多面红旗于风中猎猎有声,蔚为壮观。后来,就命名 此处为“千旗岭”。头三天,开荒进度很慢,要清除石头、荆棘、树根,太费时费 力了。到第五天,千旗岭开垦得像个样子了。宋水生趁热打铁,发动大家燃松脂、 篾片,加夜班垦荒。那晚,千旗岭的火光,比天上的星星更密、更亮。那画面、那 气势真让人心潮澎湃!翌晨一看,千旗岭像一个巨人穿上了漂亮的铠甲。宋水生写 的新闻稿《夜战千旗岭》很快上了省报,这个县也因此而出名。县里便及时召开扩 干会,发出“向宋水生学习,向千旗岭看齐”的号召,并总结经验,乘胜追击。 千旗岭上的红薯、大豆、花生等丰收在望了,农民的“上荒”快平安度过了, 县里就下通知将“县生产大队”撤了。这里又有一批人转了干,可仍然没有宋水生 的份。正当宋水生万分痛苦的时刻,他老子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心里也熬膏一样难 受,忽啊呀一声,伏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吐血,还喃喃地念着尿生我的尿生。待宋水 生回到家,他老子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老子才五十多岁,这是一个不该死的岁数, 这更加重了他的内疚与自责。宋水生跑到老子的坟前,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额上 已肿起三个包。宋水生用双手挖土,十个手指全磨破了,终将老子的新坟垒高一寸。 一只乌鸦立在一杆枯树枝上,诉说着黄昏的苍凉。 宋水生不甘心,他是大开荒运动中的模范,怎么不能转干呢?是谁在干鬼?宋 水生找到了张县长。张县长和风细雨地讲了很多安慰他的话,说也许这回真的是把 他的名字给漏脱了,向他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并向他保证,我今后留心,一有机会, 就会帮你解决参加工作的问题。宋水生见张县长态度诚恳,不像在说假话,不好意 思再追问下去。为留下宋水生吃饭,张丁和水仙花整整忙了一个上午,弄了满满的 一桌菜。宋水生吃食时声音很响,叭叽叭叽、叭叽叭叽,像猪吃潲一样。听老班人 讲,这样的人是缺吃的八字。那种叭叽声逗得孩子哈呵呵呵地笑。水仙花的孩子长 得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宋水生觉得孩子有点像他少年时的模样,特别喜欢他。 在他脸上左边一个啵,右边一个啵,要他叫叔叔。孩子开口却是:爸爸!宋水生嘿 嘿嘿地笑得阿弥陀佛。水仙花忙给孩子纠正,说叫叔叔,叔叔!孩子开口又是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水仙花也就垮垮垮地大笑不止,笑末了,说孩子一时学不来,算了 算了。宋水生不明白水仙花为呢咯高兴得这样?不过,他好似下雪天喝下一碗鱼汤, 心里滚烫滚烫,满是滋味的。饭后,张丁为宋水生开了介绍信,介绍他回南坪乡小 学当教师。 虽然教书的工资也不高,但宋水生很喜欢教书这个工作,他还主动担任了夜校 教师,为国家扫除文盲而尽义务。他有过登台讲课的经历,如今一点也不紧张、不 怯台了。教农民识字,讲象形字如水、火、笑、哭等等,他就在黑板上一一绘出图 形;讲会意字,如好,女人与男子抱在一起,不是好事吗?讲古人也有把字弄错的, 一直沿用至今,如射与短。身长一寸,应该是短吧?矢,箭也,箭插在豆子上,当 然是射啊,对吧?这么讲课,既提高农民对学文化的兴趣,又让他们容易记住。那 年冬天,宋水生被评为县的扫盲模范。 1955年,县里提倡要大办工业,于是铁厂应运而生。厂里找不到会计,为了大 局,就把宋水生调到铁厂当会计。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水仙花专程到铁厂找到了宋 水生,说是张县长派她来的,说县里准备招收一批水利员,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待你学会一门过硬的技术,今后转干就不难办了。第二天,宋水生捧着张县长的介 绍信,去农业水利局报到。经过两个月的培训,之后就下乡去调查水资源。花数月 时间,走遍了全县的乡村,并绘成详细的地形图。接着,建北岭水库。白天,宋水 生上工地管理工程,晚上去村里组织劳力,累得他掉了一身肉。到头来,水利局领 导找到宋水生谈话,说他是编外学员,动员他回家生产。宋水生想,我累死累活干 了一年多,难道全白干了?于是又跑去找张县长,可张丁和水仙花都调到地区工作 去了。回到卧室,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骨头似的瘫在床上,用被子蒙头蒙脑盖住自 己,还是感到好冷,像打摆子一样身体颤抖不止。 回家。不回家怎么办?怨谁?谁也怨不上。拿石头打天,也白费力呀! 宋水生身背背包,勾头勾脑地走。默不得,一默起往事,泪落如铅,身后的石 板路上便留下一连串的删节符号。宋水生开始相信宿命,相信他老子的话了,千错 万错,不该为了一个女人,不该给她治“老鼠偷粪”那种怪病,那注定一世都会背 时啊!他拼命地甩头,甩啊甩,终于甩碎了所有的回忆。走到虎口坳,古枫树见了 他,气得每一片叶子都红透了。他伏在它身上,不禁失声痛哭。有熟悉的音乐旋律 荡过来,是一个妹姬在唱《十二月花开》。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麦子!麦子说宋水 生,你这是干什么呀?麦子身背小孩,手提一篮子礼品,走亲呢。宋水生忙揩了泪 痕,扑哧一笑,笑得比哭更难看。他想起这个麦子,曾在大开荒运动中,和单身汉 住在一间房,险些上当。她将干部与农民“三同”的话领会错了,成为人们茶余饭 后的笑柄。麦子直勾勾地望着他,又问,你什么意思?刚才是不是哭了?宋水生说 哭呢咯呀,我是当农民的命。麦子便对他笑嘻嘻,并滔滔地说出了她的故事——在 那期干部培训班中,有干部找她谈话,将她分配给某某,问她同不同意?她说她有 男人了,已与他换了庚帖。干部说那是旧社会那一套,可以不作数。她说她愿意的, 怎不作数?后来在大开荒运动中,又有干部来找她谈话,说要培养她入党,话题转 来转去,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她就以实际行动作回答,第二天就背着背包回了家, 与换庚帖的男人结了婚。 麦子说起她的男人,说起他们共同的生活,满意得直流涎。临别,她对宋水生 说了重话:你猪脑壳呀!限定要入党?限定要当干部?你气呢咯气呀?人活着,求 的就是心安理得。当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自由自在!宋水生想,她有她 的道理,他有他的理想,就是说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观。风吹枫叶哗哗地响, 像有好多好多的人在笑呢,不知是嘲笑麦子还是嘲笑他宋水生? 走过峡谷,鸟鸣声声,惊心动魄。再翻过一座山岭,家乡在望。水生水生!你 回来得正好!宋水生吃力张望,面前仍模糊一片,他明白自己的近视越来越严重了。 人到了眼眉前,他才认出是水仙花的哥哥乐乐。乐乐是个乐天派,他呵哈哈呵哈哈 地拍打着宋水生的肩膀说,村里正筹建高级合作社,我当了高级社的主任,老大出 任高级社党支部书记,就差会计无人干得下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 工夫啊! 宋水生回到家,五十多岁的老娘已是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也不问一句他这些 年在外头到底干了呢咯事,就赶紧弄饭给他吃。还劝慰他,再不要到外面去闯荡了, 母子饿不死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就是好的。 黄昏,宋水生来到池塘边的条石上坐下。池塘里夕阳的倒影像熔炉里的铁水荡 动。望着山村、自家的小院及面前的柏树林,竟觉得是那么的陌生,想起父亲、水 仙花、张丁,竟恍若隔世。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做梦似的。他霍地站起, 仰面朝天大吼,一声声直冲云霄。他似乎喊醒了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岂能就此放 弃我的理想?不,决不放弃!当天晚上,就给张丁写信,向他汇报数年来的工作情 况——历次运动走在前,项项工作干得好,到底是谁在捣鬼?一次次叫我回家当农 民?一心追随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老是把我拒之党的大门外?! 此后就一直盼望张丁的回信,盼呀盼,盼来的是不停地敲打算盘的日子——高 级社的会计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