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天才开始按手机上的存号,再翻几个小本本,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 没想出一个有大钱的人。他在省城的社会关系网只限于战友,战友中没见到有戏的, 再就是老丈人家,他更没信心了。自从进了他家门就没获得过老姑爷的地位,按说 倒插门进去的,在乡下是吃香喝辣的主儿,在城里就不行。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照 常开洗衣机,菜炒得不好,择菜愣没换过人。再说老丈人也退下好几年了,家里的 电话一个月响不了几次。 刘天才桌上的电话响了。 门卫说:“门口有个酒鬼,吵吵要见这楼里最大的官,高声喊着一个叫来福的 人,说了半天才问出大名叫刘天才,说是你舅。让他填个入门证,他就是不填,机 关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呢。” 刘天才有些挂不住脸,从楼上下来,到二楼口望了望,还真熟,刘家沟的,外 号叫大胖头,因做点小买卖三沟五里的也算个人物。他的买卖说来有趣,弄点山货 背上就走,直到卖光算到头,再上点耗子药回到屯里。一年到头没见他剩钱,可养 成下小馆的习惯,乡亲在他那儿能得到的就是些城里的花花事,比如找个小姐要花 多少钱…… “我说来福,你这桌子的方位不对,脸冲西不行,倒运。来,舅帮你挪一下, 你不能不信,当年你爷爷下葬时就是我给看的地儿,咋样?你看你今天!晚上你得 请你舅喝酒。” “喝点水吧,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打车。开车的都知道我是你舅,乖乖地把我送到这儿来了。开始他还不知道 你是谁,我跟他急了。” “那您先住下,我下班后找您去,我们厅里有个招待所。” “你忙着,我各屋看看,又不是外人。” “别的,各屋都在工作,还是先住下吧。”说着接电话了。电话是老婆打来的, 说她的同事有个孩子刚复员,能不能到这儿来当记者,在部队学过照相。进人的事 刘天才说了不算,有厅人事处呢。可这话不能当老婆说,单位的一把手连进个人都 不行,老婆还怎么看他这个官?家里的情形已有好转,老婆开始早起做饭了。“做 记者是有要求的,至少要本科学历。”“不就是你一句话吗?收了吧,我都答应人 家了。”“真的不好办,连干部都不是。”“你就说行不行吧?”“回家我同你解 释。”“你有家吗?”惹得老婆不高兴之后,那个老舅没了。 找到时,见他同欧阳聊天呢,刘天才心里发毛。 欧阳:“不用你说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人,当村长千万别干,咱丢不起那人。” “那是呀,选村长那天我去了,讲话,讲形势,下面人说我喝多了。” “不可能。” “兄弟,你抽着,头一次见咱俩知心换命啊。来福,就是你们领导,是我看着 长大的,我说话好使,有事你吱声。” “还真有事。最近中央有政策,说正处级的干部可以娶俩媳妇,我是副处。你 跟我们领导说,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真想弄个小的。” “真的?要是真的我就能办。以前他家那个穷啊……” 最后几句刘天才听到了,心里有点堵,再怎么的也是冲我来的,不能当猴逗着 玩呀。脸一撂,冲着屯亲:“你找我有事吗?” “这话说的,当舅的来看看你不行吗?” “走,先住下。” 大胖头的脚有点散:“我说来福,给我安排个活,写写算算,管点啥事也行。” “没有你干的,跟我到招待所去。”掉头就走。 “来福,来福……”两人一前一后。 不知为什么,在楼梯口吵起来了,只听那个老舅大喊着:“住你招待所?省城 我有房子知道不?我不是当年的大胖头了你知道不?我有的是钱你知道不?我儿子 在鸡西开煤矿是大款你知道不?别跟我装,就你这官算个六哇……” 吵声远了,欧阳把耳朵撂下来,抄起电话,他拨的是俞丽莎的手机:“一会儿 出版局的老朱来,他说想你了。” “哈哈,我有局子了。” “少整事儿,快过来,再带上个铁姐妹,筷子不粘口红不下酒。” “缺德。我真有局子,北京来的客户。” “你咋不说美国来的呢?一找你就端,你爸是大官呀,谁给你惯的?” “哈哈,你呗,安排在哪儿了?” “对门,涮锅子。” 俞丽莎是他提议调来的,本想拢在他的臂膀之下,若有可能他们两人搭手撑起 报社的江山。可这娘们儿神通过人,眼眶也高,来这儿不久,不但是厅长的陪酒员, 据说文教副省长的办公室也常进,还有些药厂厂长、公司老总,两部手机响个不停。 欧阳也时常犯醋,只是不显现出来,况且,俞丽莎是给他面子的,年节总会给他弄 点东西,真拉来钱,提成中有欧阳的一份。可欧阳也帮她挡事呀,钱没到账广告照 发,发几版,是否套红,这些还是欧阳说了算。酒后偶尔动点手脚,也半推半就, 但深了不行。这女人心里有数,不是不行,凭啥?俞丽莎爱称人为亲爱的,加上眼 睛一挑,不知酥了多少人。可欧阳知道,说的时候与字面无关,同谁都这么说,谁 要以为有点意思,或存在可能,那就等着挨嘴巴。 俞丽莎开车接老朱去了,夜临,没开灯。大楼里,可能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点 着一支烟,微火闪动着,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消失了。刘天才到任,他心情确 实不痛快,主抓业务他已经伺候三任一把手了,虽然他不太看重级别,这个熊单位 的头儿也没啥滋味,可在市面上混,还有个脸面的事。同学聚会,总有些不自然。 虽然总编的称呼不难听,总让人觉得是个没钱的主儿,编稿说了算,报点票子就难 了。他不笨,甚至是有才华,这是公认的,人前有些痞可从未断了读书。也想调走 过,可适合他的地方太少,去大学教书本科学历进不去,去其他媒体年龄有点大, 到机关他没兴趣,低三下四地活着,无法忍受。多年过后在这儿也都习惯了,挣钱 不多可时间不少,每周出报他支支嘴就齐活儿,省城这一堆一块要说写点东西,他 还算把硬手,办报纸整个文化系统还没人能撼动他。只是四十大多了,两鬓有些白, 心里总揣着一种“高不成低不就”,时常闷得慌。 上一任社长走了有仨月,一直由他主持,虽然他也知道做一把手的可能不大, 可万一呢?刘天才一来,使他的将来一点雾气都没有,失去了变数,活着就没劲。 静下心来写东西,写好了又咋样?如今的社会靠写成名的概率几乎没有,况且挣的 都是小钱儿,动力不足。 酒席上的欧阳是可爱的,特别是有女人的时候。进了包间,见俞丽莎的身边站 着个中年女人:“小俞又在考验我的定力,这么漂亮让我怎么拿得住筷子,你有二 十吗?” 那女人笑得花枝乱颤:“我都三十五了。” “这么年轻,我还活个什么劲,走,不吃了。” 俞丽莎:“你走,我可少点俩菜。” “我还得保护老朱呢,他心脏不好,受不了强刺激,两个美女分左右,我的天, 要命啊。” 那个老朱嘴也瓢了:“能行,能行。” “咋坐呀?谁挨着谁,这可有说道。” 老朱说:“我和小俞坐对面,看着舒服。” “小姑娘,你能喝点白酒吗?”欧阳的脸沿着桌面递向那个陌生的女子。 “我得出去,买件防麻背心去,真肉麻,梅子,他见着女的就忽悠,离他远点。” “我听说过欧阳总编,都说你可有才呢。”反而更近了。 “你爱写诗吗?”欧阳问道。 “不会。” “你不用写,因为你本身就是一首诗。” “别他妈瞎撩骚,人家还单身呢。” 欧阳一听老实了许多:“起酒哇,要高度的。小俞你就别喝了,开车,要安全 地把梅子送回家。” “你送哇?说人家漂亮,正好才子送佳人儿。” “老朱,你最近忙啥呢?嫂子还好?” “这当口提她干啥,你又岔话,梅子多好哇,坐近点。”欧阳在男女的事上与 其说是精明不如说是害怕,朋友中栽在那上面的事例太多了,他觉得男人为一个女 人离婚是愚蠢的,如果用钱能摆平就可玩儿,欧阳没钱。厅里的人给他起个外号, 叫“披着狼皮的羊”,意思是只过嘴瘾,不动真的。欧阳不是没动过,只是不多, 他有选择很小心,对方得对他无所求,听他白话,猫儿一样,不能赖上。于是他对 未婚或离婚的格外小心。 刘天才在回家的路上,没叫车,他想走走。叫“大胖头”的老舅生气走了,有 点过意不去是真的。刘天才记得有年探家,闲着没事就溜达到呼兰河边。那时的 “大胖头”还正当壮年,在河汊子里弄个窝棚,边打鱼边种点菜卖,打远就看见刘 天才了,摘下草帽摇了摇,笑得很厚道:“晌午在舅这儿吃吧,给你打鱼去,这时 令嘎牙子好吃。”说着摆着个小船入了河湾。也就个把钟头,真的打来了三五斤嘎 牙子鱼。开膛,洗净,放进铝锅里,在地头上挖个坑,拢着了火,转身在菜园子里 撕几个茄子几根葱,一把盐,炖了起来。刘天才坐在河沿上,看紫燕点水,河流远 去,青青的原野飘着阵阵鱼香,掏出烟来递给“大胖头”一支:“老舅,你还做买 卖吗?”“打点鱼卖。”“有酒吗?”“有。”说着在窝棚里拽出个塑料桶来,大 半下子呢,大碗盛着,带刺儿的黄瓜一人一根,在河里涮了涮。 那次吃的鱼可真香。刘天才想着到了家门口,按了门铃,没应,媳妇可能又回 娘家了。他无聊就站在街口的棋摊前,点着一支烟,每天回来都会在楼下连抽三支, 进家后就不让抽了。人们玩得正兴,车来炮往,马跳象飞……在乡下这时候正是农 忙,整个屯落都弥漫着臭汗的味道。 他想起了“大胖头”老舅的大儿子,现在也有四十多了。小名叫二嘎子,全屯 是最淘气的孩子,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人送外号“嘎牙子”。听说多年前在屯 里赌钱被拘了,出来后再没回刘家沟,到鸡西刨煤去了。由工友干到工头,挣了些 钱盘下个煤窑,前几年回家开着个轿子,人五人六的。刘天才心里一动,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