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昨晚欧阳喝多了,一个电话过来,编前会由刘天才主持。把稿子拢一拢,他就 布置几个记者,找些企业家写写,圈点钱来。人们提不起精神,这招早使过了,找 上门去,像孙子似的,就那样还没人同意,报纸没有发行量,点火都不爱着。刘天 才也没指望他们出菜,这次他要亲自出马,几年不写稿了,心中有种莫名的冲动。 俞丽莎哼着歌进屋了:“欧阳没来?哈哈,一把年纪了,也没个记性。”报社 里只有她敢同欧阳犯贫,说啥人们也不理会,有那么点暧昧是桌面上的。刘天才听 着虽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觉得在他和部下之间隔着一层膜,他们有事同欧 阳商量,自己来有两个月了,还悬在日常的生活中。感觉到这种“悬”,不仅是刚 来的缘故,还有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那种“隔”。心中又泛起在这儿生活快二十年的 无奈。 部队转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在原职级上提半格,因为到地方后一般要降 半格使用。刘天才到文化厅后安排在文化处任副处级员。找熟人活动时他觉得能胜 任,同文字打交道多年算个文化人吧。了解之后,才知道文化处同有没有文化无关, 同事们都是唱歌、跳舞、唱戏的,准备展示身手的他就是一个“傻”。没看出有什 么来钱道,老几位都过得四通八达,聊起私事来他们之间都有熟人间的瓜葛,这让 刘天才闲得慌,有隔在圈外的感觉。工作中他只是个跑腿的,用上写字的事并不多。 几年之后,适逢年终审计,还是老丈人出面,既为厅里平了些事,又为刘天才寻了 今天的位置。任报社的头需要省委宣传部管干部的副部长谈话的,这给了刘天才几 许的庄严,于是他向厅长发誓,要使报社扭亏为盈,也想让自己活得有些个底气。 做成一件事对刘天才很重要,像一味药,在治疗他始终摆脱不了的心理负担,他不 是这个城市的人,游离在城市的边缘,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每条街上…… 离开报社之后,他才知道了那个词,叫归属感。 几年前,父亲来省城看他,正巧他公出在外,老爷子就到了儿媳妇的单位,发 生了什么老爷子没说,只是没打招呼就回去了,打那以后再没来过。过节时刘天才 回家,见父亲又下地了,那套西装不再穿,两人对坐,话也不多,杯中装的是闷酒。 为这他问过媳妇。“没啥呀,回家也得等我下班,对门商店里有座。” 那是同媳妇第一次吵架。 刘天才在屯里毕竟是个人物,找到“大胖头”赔了不是,那个老舅气就消了。 “嘎牙子”经常往来在省城和煤矿之间,有了手机号就坐到了一起。先说从前的事, 两个刘家沟的“大人物”,互相恭维着,那酒喝得顺风顺水。 “嘎牙子”变了,变得有点企业家的味道,递烟倒酒动作协调得很。有钱比有 文化更能改造人,这是刘天才的新发现。 “我给你宣传一下吧,咱有这条件,出出名,我来亲自写。” “要钱吗?” 刘天才不好意思了。 “哈哈,鸡西那块的报纸啥的也找过我,没啥意思,不就是出点钱吗,你说个 别的事儿。” “那就赞助,我给你发广告。” “买煤的在井口一锹锹的等着呢,还用发广告?给我在你们报纸上挂个名咋样? 兄弟呀,这些年钱是没少挣,为交几个城里的朋友钱也没少花,酒桌上称兄道弟的, 可背地里根本就不拿咱当盘菜。为啥?还不是咱身上背着个刘家沟吗。钱我有,不 图别的,想当个文化人,这年头名分就好使。” “这不大好办,报社领导都是上级任命的,我说了不算。”“想想办法,钱不 成问题。今天酒不多,说了就算,一百万咋样?” 刘天才有点晕,张口就一百万,我操。有这事哪还能睡着觉哇,回家就拨通了 欧阳的电话,把事一说,那面竖起的大拇哥顺着电话线就过来了。 “挂名的事呢?” “好办,咱们成立个董事会,让他当董事长,名单放在报缝里。” “不会惹啥事吧?” “起草一个报告,让有关部门批一下,他又不参与办报,问题不大。” 媳妇又撂着脸子催他洗脚了。他头没抬,不洗。媳妇一愣,没吱声。 “嘎牙子”的大名叫刘富,在鸡西北提起来有人知道。这次回鸡西心情不错, 《文化新闻报》董事长的名片印了好几盒,带头像的,还有英文。这事他心里有数, 一百万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就弄个人大代表干干,那东西更好用,犯点事掏出证 来顶一阵子。在刘天才那儿究竟花多少走着看吧,不能白花,能挣回来更好,回不 来也得值。回去先打点儿款,整个办公室,以后谈生意就在那块,有脸面哪。 一周之后他上班来了,办公室刘天才真给准备了,不大可也够用。让大家傻眼 的是他还带来个女秘书,岁数也就三十来岁,大热的天穿个长筒皮靴,别说,长的 真不丑,就是脂粉气重了些,听说是鸡西歌舞团的。二十万已到账,刘天才就没说 什么。全社人都知道他刘天才拉来一笔钱,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凭良心也不会说什 么。 “把人都招齐了开个会吧,我见见大家。”这是刘富说的第一句话。刘天才也 觉得该开个会了,“今天的高家庄不是从前了”。上午通知午后三点人才到齐,介 绍一番之后,刘天才拿出个工作方案来,大致是先要把各工作室粉刷一下,换换电 脑,然后就是要进行改革,各种职务要竞聘上岗,报纸要改版,上班要签到。听的 人不以为然,因为这种事弄过多次了,结果还是汤是汤,药是药,钱不见多人不见 少,活还是从前的干法。既理解新官的雄心也知道几个月后的无奈。 刘富要讲话,刘天才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座的都是弟儿和妹儿,老哥我对报纸整不大明白,可碰见就是缘分,今后 有事就吱一声,不就是钱吗?现在煤价又长了,可我还他妈的没意思!钱是他妈什 么东西?是王八蛋!你们都是识文断字的,以后哥在后面给你们支着,就干。来福 哇,有酒没有?我和这帮弟儿呀妹儿呀干一个……” “来福是谁?” 晚上,刘天才为刘富接风,定的酒店叫“渝香楼”,水煮鱼做得好。按刘富的 意思,把人全叫着,有几个小媳妇还真让人放不下。刘天才可舍不得,有钱了也得 省着花,听说厅里车队要将几台旧轿子处理,他琢磨弄一台呢,有个轿子就长几分 精神。 酒局是俞丽莎张罗的,包间很是讲究,竹林小画,水乡晚照,令房间有了几分 的典雅;桌是实木的,做旧,一支萨克斯吹着《回家》,这让刘天才心情好到了极 点,刚上四个菜,就等不及了,端酒杯的手有些颤抖:“刘总是我的光腚娃娃,这 次他慷慨解囊,真是一场及时雨呀。以后我们强强联手,干出一番事业来,我先敬 你一杯。”说着他先干了。刘富正了正身子:“娜娜(带来的那个女秘书叫娜娜, 听着有点假),你到刘社长那儿坐着,俞老妹子,你今年多大了?” 俞丽莎一笑:“我去看看菜,这酒店也不知我们来个刘总,上菜也不快点。” 不能问女人的年龄,刘富望着俞丽莎转身的韵味眼睛有点直。欧阳碰了碰他的 酒杯:“刘总,你下午的讲话,好,有水平,只经营个煤矿肯定是屈才了,我用本 都记下来了,以后要常学习,光我学还不够,全社在刘社长领导下都要学。现在就 得看你在酒上的表现了,您不会说自己不能喝吧?” “这话我爱听,要不是小时读的书少,你们这活,凭我……” “那是,那是,那咱先把这杯酒喝了?” “就今天,这算酒吗?就是水。”说着一扬脖。欧阳笑了,有戏。 菜齐了,大家都落了座。 刘天才:“这回正式的了,刘总你先说。” 刘富站起身:“小俞,你那酒得满上。” “我不会喝。” “不会也得喝,你认不认我这个哥吧?” “认,只要支持我们报社我都认。以水代酒行吗?刘哥。” 晕。“你倒上,头三杯不行,以后喝不了我喝。我说三层意思,做生意我不白 给,交朋友也是这份儿的,你们报社缺钱,拿呀,认识来福我支持,不认识咱也支 持,以后就让俞老妹子找我;来福不是我挑你,你早跟我说呀,咱俩啥关系?你先 走一个,娜娜,再给满上;欧阳,你眼睛毒哇,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一般人儿,为这, 咱俩先干一个。” 欧阳:“刘总,我以后也叫你哥行吗?你一来,我们报社就红日出东方了。” 刘富:“都是‘文革’把我耽误了,但我也听过你们文化人常说什么搭台什么 唱戏?钱花了才是钱,跟那老娘们儿一样,没了再找,我说俞老妹子……” 欧阳挡一下:“您说的三层意思还没完呢,差两层。” “第二层就是酒要喝好,一分酒一分活儿;第三层我要同俞老妹子单喝。” 刘天才觉得这位老屯亲要走板,就站起来,清清嗓子:“我说两句,这次融资 厅里也非常重视,上午厅长还把我找去,我把刘总的情况都汇报了,厅长很满意。 咱们把工作干起来,采编那块欧阳费费心,广告就拜托小俞了。刘总,见你我就想 起刘家沟了,啥也别说了,干。啊,还有娜娜小姐,以后照顾好刘总。”他真的动 了点感情,看着“嘎牙子”像看着一张已经中了奖的彩票。 轮到欧阳敬酒了,他嘻嘻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美女,好酒,还有财神爷, 要啥自行车呀。特别是美丽的娜娜小姐,我听说你们进城时,路边的人为看你都堵 车了,同你比我家里的那也叫媳妇?别走了,我们这缺个形象代表,你看行吗?我 知道你不一定看得上眼儿,谁让咱有缘分呢。你往这儿一坐,咱桌上有几个人我愣 是没注意。我们刘哥真有福,这杯酒你先干了,咱先把酒喝透了,完了唱歌去。” 娜娜:“老刘那死样,上车前他还不让我来呢,哥我给你满上。你说话好听, 也会唱歌吧?” 俞丽莎:“会,专找女的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不过你也注点意,唱歌时, 他爱抠人手心。” 菜没吃几口,两瓶“北大仓”见了底,“还开吗?”刘天才头有点晕。“开, 刚喝出点劲头来,把话撂这,今天这场子算我的,谁要跟我抢我跟他急。该小俞起 杯了,拿水我可不高兴。”刘富说着把半袖衫从头上扒了下来,一身肥肉,小肚挺 挺的。 俞丽莎抿着笑意,把椅子挪开:“平时我不喝酒,今天刘哥好兴致,我就舍命 了。” 刘富:“对,对,大家都陪。” “那咱换大杯吧,反正我豁出去了,醉了大家别笑话我。” “换大杯,有哥呢。”刘富亲自起身给大家换杯。刘天才不同意,他掐着脖子 给倒上了。 “我来报社两年多了,工作没少做,可没捞到什么好,欧阳在这儿,我可不是 编瞎话,去年春节全厅分的干豆腐那都是我弄的。容易吗?”俞丽莎说着。 “那是,那是。”刘天才附和道。 “不说了,今天刘哥来赞助咱们我高兴,我先单敬您,先干为敬。”一扬脖, 杯口朝下,一滴都不滴。 刘富趴在桌上两手背到身后,用嘴叼起杯沿,这样喝有讲,扬脖,深表诚意。 俞丽莎又倒上了:“再敬两位领导,还请以后多关照。”又干了。刘天才耳闻 这个俞丽莎有点酒量,可没想到不到一分钟,三两的杯扌周了两个。真把他震住了, 嘴有点发瓢:“小俞,我不行,你看……”俞丽莎摇摇头,长发拢到胸前,硕大的 胸一动一动。“那我分两次。”“不能放下。”刘天才是属喝过大酒的人,哪次同 战友聚会都是手把瓶,可今天心里没底。 欧阳不要紧,先前他使了鬼,以纯净水同人碰杯,真酒没喝几口,于是他抖出 一腔豪气,起身就干,坏主意是想把刘富挤住,看他喝醉了啥样。 俞丽莎又倒上了第三杯:“娜娜,咱们是女人,你说怎么喝,你来这儿我就放 心了,我瞅咱刘总,人不错,但在生活上不一定省心。”刘富呵呵大笑。 娜娜:“俞姐,咱是女人,咱怕啥?干!”俞丽莎干是干了,可将一卷纸巾堵 在嘴上擦了擦,只有欧阳知道个中的猫腻,二人心照不宣。 俞丽莎冲门口喊了一嗓子:“服务员,把音响打开。” 娜娜:“闭了,闭了,我还没敬酒呢。”她摇摇晃晃挪起身,“我跟你们说, 这阵势我见过,算啥呀,不就是那点酒吗?我还真不服。刘社长,你把脑袋抬起来, 别整那事,装哪?那老东西让我把你们陪好,我马桂芹应了,都,都倒上,不给我 面子是不是?鸡西北打听打听,局长比不比你们官大?照样。我先干了,谁要是跟 我玩轮子,就是卷我。” 刘天才:“娜娜(她怎么又叫马桂芹呢?),你坐下,酒咱慢慢喝,说会儿话。” “少扯那些没用的,等我灌你是不是?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欧阳觉得有点悬了,见那个刘总耷拉着脑袋屁股正往桌下挪动,而娜娜拐拉着 身子又冲那箱啤酒去了,他赶忙跟过去,把拎起四瓶啤酒的粉手拨开:“咱俩还没 唱《天仙配》呢。” “你给我起来,今天谁要是不喝好,就是苞米地里揍的。” “咱还没唱歌呢,这儿的音响不错。” “听说过吧?我唱歌是这份的,把那玩意儿点着。” “我先同你俞姐唱,你同我们刘社长跳舞。” 俞丽莎哈哈笑着:“我可不同你唱,你找你娜娜妹妹。” 欧阳一扭嘴,见娜娜已经挂到刘天才的脖子上了,脖子上是一张木木的脸。 一场好酒闹到了午夜,临出门时,那个刘总还叨咕:“没和俞老妹子跳舞呢, 咱再换个地方,酒没整足兴。”回家的路上,众人皆醉我独醒,欧阳心境中显出一 种可怕的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