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赵双喜第一次见到那个叫秋树秀子的日本女人,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喝豆浆 的人们已经散去,赵双喜就要收拾豆腐包了。赵双喜做的豆腐好吃,与他的勤快有 关。每次做完豆腐,赵双喜都要把豆腐盘子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豆腐包洗净, 晾干。晾干的豆腐包散发着阳光的馨香。如果摊上懒一点的豆腐倌,不及时刷盘子 洗包,做出来的豆腐就会散发着一股酸烘烘的味道。 门吱呀响了一声,一缕阳光从门缝挤进来,接着,赵双喜就闻到了一股香气。 赵双喜抬头,就看到了那个日本女人秋树秀子。赵双喜愣住了,他在赵炮屯长这么 大,从没看到过这么白净的女人。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黑的,闪着光泽。她的脸, 她的脖子,她的手腕,她所有露在外边的皮肤,都是那么白,就像刚刚磨出的豆浆 ;都是那么嫩,就像刚刚出锅的豆腐;都是那么干净,就像刚刚打出的井水……女 人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喷着红色的汉字:王道乐土。女人向赵双喜轻轻地 鞠了一躬,几根头发滑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女人用一只手轻轻地把头发抿到耳 际,说出一段生硬的汉语,但声音却是柔柔的。 赵双喜愣了半天,他终于听明白了。女人说,她的孩子病了,想喝豆浆。 好的,好的。赵双喜不自觉地也像女人那样鞠了一躬。 早上的豆浆早已经没了,赵双喜偷偷地留下一碗,准备自己喝。他把这碗豆浆 倒进女人的搪瓷缸子里。 女人低下头,一连声地说,阿丽哥豆,阿丽哥豆。然后,女人把几枚硬币塞进 赵双喜的手里。 赵双喜赶忙说,不要钱的,不要钱的。他想把钱塞回去,却没有下手的地方。 女人的衣服没有扣子,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女人朝他微微一笑,踱着碎步,风 一样地远去了。 赵双喜望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好久回不过神来。 从那一天开始,赵双喜注意上了这个日本女人。在赵双喜的印象中,日本人都 是脚踩的豆包,没啥好饼。但自从见了秋树秀子,赵双喜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女人同 日本人联系起来。日本人中,也有这么温柔的人吗? 赵双喜慢慢地发现,秀子就住在离豆腐坊不远的一幢草房里。她的男人叫鸟取 一郎,清瘦,耷拉着眼皮,留着八字胡,平时不爱说话,也不笑,整天拉拉着脸子, 就像谁欠他二百万似的。家里有一个男孩,叫鸟取江,还没上学。 这一家人来自日本山形县,鸟取一郎和他的父亲原来做毛皮生意,生活还算富 裕。秋树秀子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 可惜很早就过世了。近些年来,由于战乱不断,鸟取的毛皮生意一落千丈,甚至连 正常生计都难以维持。就在这时,日本政府通过广播、电视、报纸,大肆宣传建立 大东亚共荣圈,日满亲善,五族协和(日本人把生活在中国东北土地上的民族划分 为五等,自上而下为大和民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汉族),号召日本民众到 满洲开拓,在那里建立王道乐土。宣传说,把勤劳的日本农民移居到满蒙的天地, 让他们开垦荒地,把匪贼横行的满蒙变成世界上的和平之乡,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 使命。满蒙的原野,才是我们神州人民敢于进出的天赐的土地。满洲地大物博,沃 野千里,一望无际,黑土地攥一把直冒油,插根筷子都能发芽。那里地广人稀,满 洲人懒,又没有机械,土地根本就种不过来。勤劳优质的大和民族,只要踏上这片 土地,就是踏上了王道乐土,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这样的宣传,这样诱人的美景,让多少在战乱中穷困潦倒的日本人心驰神往! 加之,秀子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中国文化充满好奇和向往,能到中国开拓,建 立美好家园,的确令人心动。就这样,鸟取一家告别故土,来到了梦中的满洲。 初来乍到,一切都感到新鲜。秀子和丈夫、孩子住进一幢崭新的草房里,一进 屋,就能闻到一股树木和干草的馨香。这里有山、有水、有大片的草原,草原里开 着各色野花,鸟儿们在这里筑窝,生儿育女,那份自由自在的快乐,令人羡慕。可 是,当那份新鲜感野花般凋谢,剩下的,是一种悬浮感和孤独感。当她看到中国人 的生活那样贫困,那样落后,心里沉甸甸的。还有那仇视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让她强烈地意识到,这是满洲人的天下,自己的脚下,踏着的是别人的土地。那山、 那水、那不尽的田园风光,和自己到底有多大关系呢? 在她接触为数不多的中国人中,赵双喜算是比较和善的一个。他的和善与赵大 麻子和郝二狗那些人不一样,赵大麻子和郝二狗是虚伪的,讨好的,一副奴颜婢骨 的奴才相。赵双喜不是,他的和善是真诚的,真诚里,还让人感受到那么一种威严。 赵双喜每天都给秀子留一罐豆浆。他知道,秀子不好意思在人多的时候来,可 是来晚了,豆浆就没了。赵双喜就特意给她留。赵双喜见过秀子的儿子鸟取江,瘦 瘦的,蔫蔫的,霜打过的茄秧似的。赵双喜跟秀子说,豆浆养人啊,让孩子喝上一 个月,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秀子笑了,说,中国人好,大大的好! 赵双喜说,好啥呀,房子、地,都让日本人占了,现在也就是对付活呗。 秀子的脸红了,她看看窗外,小声说,以后不能这么说,皇军……秀子用手掌 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赵双喜笑了,说,我没把你当成日本人,我也就是和你说说,嘴上痛快痛快。 秀子的脸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