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开春了,雪开始融化。死气沉沉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与地,还有生存在天与 地之间的所有生灵都活泛起来了。人们见面时,脸上松弛了许多,连声音也变得爽 朗了。 可是,赵双喜却没有注意这许多,他一个礼拜都没见到秋树秀子,他在想,这 个女人怎么了,病了吗? 一天中午,赵双喜在路上碰到了秀子。秀子背着小鸟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两人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赵双喜才知道小鸟江病了,上吐下泻,总喊心难受。 赵双喜摸摸孩子的额头,不热。小鸟江蔫蔫的,用一双小鸟般的眼睛看着赵双 喜。赵双喜的心里动了一下,也许这孩子想家了吧,在日本那边,孩子是不是也有 爷爷奶奶呢?这样一想,赵双喜便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鬼子营里就有日本人开的卫生所,医生、设备都不错,但他们就是看不好小鸟 江的病。秀子愁得干什么都没心思了。 赵双喜看了孩子好一会儿,说,孩子不会是起外病了吧? 秋树秀子摇头,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是外病。赵双喜跟她解释说,外病是我们当 地的一种地方病,叫攻心番,大多从凉上得起,症状和小鸟江一样,上吐下泻,心 难受。这种病医院治不了,越治越大发,耽误了,就没法治了。 秋树秀子听了,越发焦急。 赵双喜说,你信得着我不?要是信得着我,我领你到屯子里,找个明白人,一 看就知道了。 秋树秀子连连鞠躬,一再说谢谢。 下午,赵双喜套上拉磨的小毛驴,拉着秀子和小鸟江,出了鬼子营,直奔挑灶 沟。他们在田半疯家门口停下,赵双喜粗着嗓门喊田半疯开门。 田半疯慌慌张张地开门出来,一见来人是赵双喜,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赵双喜使劲拽门,咔嚓一声,门里的挂钩折了。赵双喜往里进,田半疯往外推。 田半疯一边推一边说,还找我干啥,看谁白找谁去! 赵双喜明白了,田半疯的醋劲儿还没过呢。赵双喜说,别闹了,我领人找你有 正事! 田半疯这才发现赵双喜的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女人白白净 净的,那孩子却是蔫头耷脑的。女人冲田半疯勉强地笑笑,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打 扰了。 田半疯看看女人,看看孩子,再看看赵双喜,冷笑道,赵双喜你行啊,几天不 见,还领回个日本娘们儿。那娘们儿挺白呀,那孩子不是你的吧? 赵双喜赶紧把田半疯推进屋里,说,别乱说行不行,人家有事求你来了。 田半疯一把甩开赵双喜。田半疯说,你还有脸把日本人领进家门,你忘了,我 弟弟就因为捡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差点儿没让日本人打死。他们求我,连门儿都没 有。 赵双喜无可奈何,说,管他日本人中国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田半疯说,咋的,那个日本娘们儿要死啊? 赵双喜说,不是她,是她的孩子。那孩子得了攻心番,日本人不懂这个,再不 治就耽误了,你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死吗? 田半疯看了小鸟江一眼,觉得这孩子的确挺可怜的。秋树秀子领着小鸟江,快 步走到田半疯跟前。秀子对小鸟江说,叫姨姨…… 小鸟江生硬地叫了声,姨姨。向田半疯深深地鞠了一躬。 田半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院子。 秋树秀子不解地看着赵双喜。赵双喜笑着,说,别见怪,这娘们儿刀子嘴豆腐 心,她去找她妈老田太太去了。 田半疯的妈老田太太住在李花屯,离这儿二里来地。老田太太会跳大神,会看 外病。医院里治不了的病,她都能治。在这一带十里八村的,挺有名气。 大约一个点的工夫,老田太太来了。老太太走路很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风 一样飘了进来。一进屋就脱鞋上炕,盘上腿,掏出大烟袋,烟袋锅里扌汇上旱烟, 田半疯划着洋火,给她点上。老田太太坐在炕上,低着头,脑门上刻满了核桃纹, 耷拉着眼皮,也不吱声,吧嗒吧嗒地抽烟,蓝色的烟在屋里一圈一圈地飘着。 田半疯说,这孩子是日本孩子,打针吃药都不见好,好几天了,上吐下泻的, 瘦得大眼睛跟铃铛似的,怪可怜的。 老田太太把烟袋嘴儿从嘴里拿出来,当当当,在炕沿上磕掉烟灰,腮帮子瘪了 瘪,咳儿的一声,一口黏痰吐到地上。老田太太说,我不管他小日本还是老毛子, 到我这儿来就是扎古(治疗)病的。我只看病,救不了命,阎王爷让谁死,就是神 仙也救不了。 老田太太伸手去拉小鸟江。小鸟江有些害怕,怯生生地回头看秋树秀子,秋树 秀子则把目光投向赵双喜。赵双喜笑着,说,别怕,老太太说话嘴黑,心眼儿可好 使了,快让她给看看,看看就好了。 老田太太用枯树皮一样的手摸摸小鸟江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 握住小鸟江的手腕,号脉。 老田太太闭着眼睛,瘪瘪着嘴叨咕着什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老田太太说话 了。老田太太说,把裤子脱了,趴下。 小鸟江脸通红。显然,当着这么些人脱裤子,他有些难为情。赵双喜让田半疯 出去躲一躲。田半疯笑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小×崽子,还没长毛呢,就知道害 臊了。赵双喜也跟了出去,两人在外屋地上先是唧唧咕咕地说笑,后又捅捅咕咕, 动手动脚,全然忘了前些日子吵架的事了。 小鸟江趴在炕上,老田太太把他的肛门扒开,让秀子看。秀子凑上前,看到小 鸟江的肛门里有一个紫泡。老田太太说,病就在这儿呢,这是攻心番,再晚来一天, 这孩子就没命了。 秀子感激地看着老太太,问,怎么办? 老田太太从脑后的疙瘩鬏上拔下一根针,呸呸,在针尖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 用针把那个紫泡挑开了。她朝外屋地喊,拿一瓣大蒜来! 田半疯把一瓣剥好的蒜拿进来,老田太太把蒜咬成两半,把其中的一半塞进小 鸟江的肛门里。 老田太太用手拍拍小鸟江的屁股,说,提上裤子起来吧。 小鸟江爬起来,提好裤子,脸还是红红的。老太太又摸摸孩子的脸,说,小玩 意,怪招人稀罕的。 小鸟江从炕上爬下来,老太太抓住他,说,别忙,再给你拔一罐子。 她把小鸟江的衣襟解开,让田半疯找来刀片,吐了口唾沫,嗖的一下,在小鸟 江的胸口划了个口子。小鸟江一咧嘴,秋树秀子的眼睛也瞪圆了。老太太也不看他 们,说,别怕,马上就好。 老太太把一张纸点着,塞进小瓦罐里,小瓦罐里还蹿着火苗,老太太麻利地把 瓦罐扣在小鸟江的前胸上。那小瓦罐便牢牢地吸在上边。 秋树秀子张大了嘴巴。她从没看过这样治病的。 赵双喜和田半疯站在一旁笑。拔罐子这事,在他们已是习以为常。有个头疼脑 热了,在脑门上拔上几罐子,胃不舒服了,就在心口上拔上一个。罐子拔过后,留 下圆圆的紫痕,像切成片的血肠一样。 半个小时过去了,老太太把罐子拔下来。小鸟江的胸口凸起一个圆圆的血肠, 罐子里有淤血,紫黑紫黑的。老田太太说,你们看,这都是病啊,给拔出来了。 秋树秀子拉过小鸟江,说,快说谢谢。 老太太拍拍小鸟江的脑袋,说,回家让你妈煮碗姜汤,喝了就好了。 回到家,秋树秀子给小鸟江煮了姜汤喝了。小鸟江睡了一大觉,醒来,人就变 得精精神神的了,一顿吃了两碗大米饭。秋树秀子高兴得跟小姑娘似的,又唱又跳 的,就连总是拉拉着脸子的鸟取一郎也露出了笑容。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庭,孩子都 是一片天。孩子有了笑脸,这片天就是晴空万里。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真正感 受到了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