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庆来电话,说在省城工作的老同学冯春来了,住在蓝天宾馆,约在A 城的几 个老同学聚一聚,问我晚上能不能去。 冯春是我和宋庆的中学同学,在省城读的大专,学财经的。毕业后留在了省财 政厅,听说现在都混成处长了。这样的人物就是A 城的资源,市里的领导都巴结着。 冯春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在工厂下岗的几个兄弟都陆续被市里安置在了不错 的事业单位里上了班。他经常来A 城,我在电视上多次见过,每次都是市里分管财 政的领导作陪。这次怎么想起老同学来了? 近些年来,社会上的聚会多了起来,同学会、战友会、工友会,名目繁多。组 织聚会的多是各界的成功人士,很有开新闻发布会的意思,组织者就是想通过这样 一次聚会告诉大家,你们过去瞧不上我,我现在可阔气了。 我参加过不少聚会,每次都受刺激。人家都是住别墅开大奔的主儿,我骑个破 自行车去高档酒店,经常被拦住盘问半天。在桌上就更让我难堪了,人家谈论自己 有几个情妇,都分别是多少岁,我就更感到自惭形秽,除了自己老婆,还没碰过其 他女人的手呢。每次我都坐在最下首,看着各位眉飞色舞地表演。 这样的聚会多了,我就悟出一个道理,这帮孙子是让我们这些还在为生活苦苦 挣扎的小人物来衬托出他们的成功。于是,再有这样的聚会我就慎重了。 宋庆听我说完不参加聚会的理由,笑了,说,你也算成功人士啊,著名作家、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多响亮。他不提作家还好,一提作家,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少年时我就做作家梦,在我眼里作家是最崇高的职业,等我混进这个圈子以后, 作家成了让人尴尬的职业。 起初我偷偷写作,妻子及家人们都认为我是不务正业,孩子也常拿这事挖苦我, 他从来不告诉同学自己的爸爸是个作家,好像当作家是件很丢人的事儿。种地是职 业,做工也是职业,靠写作吃饭,让人听来有些不靠谱。我在一篇文章也没发表时, 就被叫做作家了,当然,那是人家调侃我。那时我经常看到一些怀疑的眼神,那意 思是:就他那倒霉样也会写小说?等我真有小说发表了,我拿给他们看,心里有些 激动。我多么需要他们对我的肯定啊,结果很令我失望,人们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屑。 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来这样的内容:既然他都能写小说,说明小说这玩意也没啥 了不起。吴冠中的自传叫《我负丹青》,那是人家谦虚。我说我负小说倒是真的, 因了我的缘故,人们把小说也看低了,我有些对不起小说了。 宋庆见我犹豫,说你不去准后悔,咱们的老同学大美女卢燕也来。说到卢燕, 我心动了一下,说好吧,我去。 卢燕是我们班的班花,是我们班男生们集体的梦中情人,高中毕业后顶替她老 爸进了机关,嫁了个老公也在机关上班。后来她老公干到了市国土资源局的局长, 再后来就被双规、判刑,现在还在监狱里。我来到蓝天宾馆抛闲厅的时候,宋庆等 几个同学都到了,卢燕也来了。这个我们班公认的美女也胖了,和过去上学时比, 简直判若两人。卢燕的女儿在上大学,自己闲来无事,很乐意参加这类聚会,借以 打发一下漫长的时间。 我和几个同学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心里骂着冯春这孙子,请客还不早来,让大 爷们在这儿干等,真拿自己当明星了?卢燕没话找话地问,为啥叫抛闲厅啊?我不 做声,宋庆说,徐渭有句诗: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抛闲二字就是 打这儿来的。又说,徐渭也称青藤居士,郑板桥很崇拜徐渭,他有枚闲章,叫做青 藤门下一走狗郑燮。我点头称是,宋庆对古文的精通,那是没得说的。卢燕便感叹 宋庆不愧是机关的大秘。过了有二十多分钟,门口出现一人,大腹便便,戴副眼镜, 大脸白白的,正是冯春。冯春进门,先奔卢燕,抓住卢燕的手摩挲着不放。宋庆说, 老冯你这重色轻友的毛病啥时改?于是冯春就松开卢燕的手和几个同学寒暄。当这 家伙和我握手时,问我,你是……我知道这孙子早把我忘了,想当年这家伙做了坏 事只要我在场就往我身上栽,现在竟把替罪羊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笑眯眯地握着他 的手,看你啥时想起来。有人要说话,冯春摆手制止,说让他想想。看我多悲哀, 颠颠儿地来赴会,人家根本想不起你是谁。最后,还是卢燕沉不住气,说,你忘了? 八月里春风好!冯春立即一拍脑门,啊!想起来了,李明。我更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记得我,却记得我的糗事。 这里面有个典故。刚上初中那年,一次作文课,我的那位语文老师给我们出了 个作文题目《记一次难忘的劳动》,这个题目对我来说很简单:从小学开始不知写 过多少遍了。可这次我突然想抒情,第一句写道:八月里春风好……本来是想写秋 风,写成了春风。如果老师把我这个错字改掉,我一直认为我那篇作文还是不错的。 作文点评课上,那位老师把我的作文当成了范文——当然,反面的。当他夸张地念 出八月里春风好这句时,课堂上笑炸了窝,卢燕等几个女生更是有些做作地笑岔了 气。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以为全班只有我没笑,实际上还有一位没笑,那就是我的朋友宋庆。他不但 没笑,还高声质问道——笑你爹吗?笑声立即闸住了。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把目 光投向宋庆。我心里充满感激。 宋庆的壮举给他赢得了罚站一堂课的待遇。我也自动站了起来,陪我的朋友站 了一堂课。没想到宋庆这么仗义,我是在最近那几天才和他结成同盟的。你和一个 人做十次好事也增进不了友谊,因为俩人都虚伪着。但你若和他合伙做一次坏事儿, 那肯定不一样,那叫肝胆相照同流合污。比如说,现在的人关系铁的有这么几类: 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块儿嫖过娼的;一块儿贪过脏的。一起嫖过娼的 和一起贪过赃的,那比一起同过窗的和一起扛过枪的可铁多了。当然,你既一起同 过窗、扛过枪,又一起嫖过娼、贪过赃,那就是铁上加铁了。 我和宋庆结盟是我俩合谋把语文老师的椅子腿整折了,然后用胶水勉强粘住, 表面看没啥毛病,让他一屁股坐在了破碎了的椅子上,继而蹲在了地上,有一块木 茬,差一点插进他的屁股。这家伙恼羞成怒,把我们班的可疑分子找来挨个审问, 我和宋庆都像钢铁战士那样,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我们都是立志做英雄的好少年。 其实那天我是很心虚的,我还有一个撒谎脸红的毛病,可能那天我没脸红,要么就 是那家伙忽略了。最后那家伙在我们这些疑似作案者的屁股上逐个狠狠地踹了一脚。 当他伸出脚踹我时,我莫名地有些兴奋,知道他已经黔驴技穷要收场了。没想到这 家伙用力过猛,我又稍稍侧了一下屁股,他的皮鞋甩出去好几米。他命令我,把鞋 子给我捡起来。我说,我给你捡鞋,你就别踢我了。还没等这家伙说话,冯春已经 颠颠儿地把鞋双手托着给他送了过去。我恨恨地白了冯春一眼。我这一脚还是没脱 过去,当然冯春那一脚也挨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看见冯春,我的脑海里就浮 现出他替老师捡鞋的动作,时至今日,始终抹不掉。尽管他身处高位,我一直以为, 如果是在抗日时期,冯春这样的,准是汉奸。我与宋庆的关系那是没的说,不管在 校内还是在校外,谁敢对一方奓毛,另一位马上出手。我俩的友谊一直维持到现在,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深。在战斗中结成的革命友谊是多么宝贵啊。 就是因为这个字,我被取笑了多年。后来在我们那个校园里,八月里春风好成 了我的代号,高年级、低年级的都知道。有时候在人群里我会突然听到这声抒情, 我知道那是我的同学在问候我。没想到冯春把我遗忘了,却没忘我的事。 宋庆见我面露尴尬,赶紧说,老冯你可别小瞧李明,人家现在可是著名作家, 文化人了。冯春说,是吗,诗人吧?八月里春风好,多有诗意呀!还有点蒙太奇— —其实李明的诗人气质早就显露出来了,只是我们肉眼凡胎没看出来。我想起冯春 的外号,说,你这枯木可真是逢春了。冯春也不介意,呵呵大笑,说好长时间没有 人叫他枯木了,还是老同学好。冯春拉着我的手,说要和诗人坐一起。宋庆说,李 明是写小说的,不写诗。冯春已经落座,听说我写小说不写诗,直摇头,说。写小 说没前途,我发现各大刊物的主编、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等搞文化的领导大多是写 诗的出身。不行别写小说了,改写诗吧。又说,我认识《山顶文学》的主编、大诗 人无稽子,我刚帮他解决了一笔资金,现在的纯文学刊物,没有几家能自己养活自 己的,全靠政府的奶水。你想写诗的话,我让他点拨点拨你。我说,无稽子?太有 名了。我看过他的诗,看不太懂。冯春说,看得懂那还叫好诗吗?要的就是那股深 奥的劲儿。 宋庆说,不在于写小说还是写诗,李明这人太死性。我过去说过一句话,当作 家没点欺世盗名的本事怎么成?现在我补充一个字,作家吗,没点欺世盗名的真本 事,怎么成?你看人家师西兵,那牛皮吹的,那叫一个牛逼。卢燕打断他说,宋庆 刚才还文绉绉的,这会儿咋满嘴脏话了?宋庆好像没听见卢燕的话,继续说,即便 到了法庭上,师西兵还敢把谎言进行到底。还有那个号召人们喝绿豆水、生吃茄子 的名医,还有自称能给大兴安岭灭火的气功师,都是把牛皮吹得最大化,当然,后 两位不是作家,但异曲同工。本来是骗人的玩意儿,到最后吹牛者自己都产生错觉, 都以为是真的了。李明这人我太了解了,撒个谎都脸红,你看又脸红了吧?本来我 还没脸红,他这么一暗示,我还真脸红了。冯春说,脸红就是好人了?你俩狼狈为 奸干的那些坏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把卢燕说得直乐,半天止不住。卢燕止住笑, 说,作家还是本分点好,虽然说是创作环境宽松了,也得小心,你没看见有个作家 被网上通缉了吗?冯春说,那通缉令撤销了,再说了,这个被通缉的作家和师西兵 不同;不过我还是建议李明写诗,诗这玩意儿云山雾罩的不需要负太大责任。 在文化圈这几年,我发现写诗的人是一个小圈子,正像冯春所说,写诗的大多 在领导着文联和作协,甚至文联的秘书长也是写诗的。写诗比写小说有前途。我有 些心动了,写小说太累,点灯熬油的,还费力不讨好。你看人家写诗的,大笔一挥, 就是一首,多潇洒,而且爱好诗歌的文学女青年也比爱好小说的多。听写诗的文友 说,喜欢诗歌的女孩比较好糊弄,她们大多不谙世事,傻乎乎地喜欢虚无缥缈的浪 漫,不太注重现实,这就给了一些穷酸诗人们骗色的机会。 席间有人提到已经公开的蒋介石日记,说蒋还是性情中人,许多他顶了多年的 屎盆子其实是硬给人家扣上去的。我问冯春,你写不写日记?冯春说,我傻呀,写 那干啥?按说日记是要说真话的,真话能说吗?你没看见那位烟草局的局长日记被 公开的后果啊?他那点破事,哪个有点职权的人没有?我把日记写成雷锋那样,有 人信吗?人们便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大家正聊得来劲儿,门口进来一人,宋庆 赶忙起身让座,那人也不坐,只是俯身低低地对冯春说,单签完了,放开玩就是。 冯春连动也没动,只是点了一下头,来人就退了出去。宋庆说,老冯真牛,市办的 主任你都不鸟了。冯春说,别废话,喝酒。 这顿饭没咋吃好,我一直在考虑改行写诗的问题,连卢燕也没顾上多说几句话。 临散,宋庆悄悄对我说,这次冯春回A 城是因为他父亲病了,住在市人民医院里, 我们抽空去看看吧。我点头答应。 回家后,我找来许多杂志,专看里面的诗歌,在过去,我是不看诗歌的。看了 多首,发现问题很多,许多按正常语法不通的字和词,在诗里就行,有的诗总共几 句,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不知所云,照样能发表。像许多年来一样,我还是看不懂 这些叫做诗的文字,我又找出《唐诗三百首》、《宋词选》、《清诗选》,都能看 懂。为什么我能看懂古人的诗,却看不懂今人的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