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腊月初八刚过,马金霞的吉普车就等在戏园子外头。 六牌楼戏园子里,酒糊涂坐在后台,懒得卸妆,他根本不想去赴什么宴。吉普 车却极有耐性地等在戏园子门口。 酒糊涂讨厌马金霞直勾勾地看着他的那副贪婪相,更讨厌她的淫威。酒糊涂对 于马金霞的讨厌,并不是来自于他自幼家庭过分纯正的教育和过于规矩的心理素质。 而恰恰相反,酒糊涂的这种心理,是从小生活在一个披着正统的外衣做着下流事情 的家庭所造成的。一看见这个女人就让他想起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他娘。 酒糊涂家在扎兰的小镇上,他爹在镇郊秦家塘开个酿酒的烧锅,生意很好,家 境不错。酒糊涂他娘是个方圆百里的美人,并且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勾引一个外 地来的客商,两个人背着他爹姘在一起。由于酒糊涂他爹常年住在秦家塘,他娘竟 把那男人带到家里。 终于有一天,他娘和那个人被他爹捉奸在床。 那天,他爹气坏了,要和他们同归于尽,手里的斧头正要照着那个男人劈去, 不料他娘却在他爹身后用一个铁制的大烛台将他爹砸倒。 那天,酒糊涂从外面玩耍回来,正好赶上他娘用烛台砸他爹的后脑勺,眼见一 缕殷殷的血从爹的后脑勺上流下来,流到背上,流到地上,地上红红地湿了一片。 吓得他赶紧扑到他爹跟前。他娘一把拽开他,还没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被人 打晕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爹已经死了,他娘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后来,家里的一切 家当连同酒坊都被他大伯收了去。他跟着大伯生活了两年,却受不了他大娘的尖酸 刻薄,一气之下,在一个雨夜里,他一个人跑了出去。 酒糊涂从此流浪,沿街乞讨,受尽人间疾苦。再后来酒糊涂流浪到唐山,莲花 落子大王玉芙蓉收留了他,从此他开始学戏。 玉芙蓉出事以后,酒糊涂趁乱跑了出来,一路上,凭着记忆回到了阜城县,但 是他不想回到扎兰,他爹的死和他娘的淫荡像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头。 张花彩苦口婆心,耐心地劝说酒糊涂。 …… 酒糊涂和张花彩带着赴刑场一样的心情,前往小白楼赴宴。 小白楼是一幢三层木制的白色小楼,每一层都有档次不同的客人就餐。第一层 是散客吃饭的地方,来来往往大多数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商人。第二层和第三层都 是雅间,来的都是阜城有头有脸的人。 马金霞宴请酒糊涂是下了一番心思的,她不喜欢别人打扰了她的雅兴,赶走了 二楼所有的吃客,包下了整个二层。 二楼的楼梯口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兵,师徒两个一见这光景,心就咚地跳了一 下。一个当兵的用手指了一下桂花雅间,请酒糊涂进去。另一个当兵的用手拦住了 张花彩,张花彩愣了一下,站住没动。 张花彩把酒葫芦递给了酒糊涂,自己在二楼的边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他不 能走,一位任性霸道的娇小姐,一个倔得像头驴的酒疯子,今天雅间里面二人的戏 会怎么唱?是《打金枝》还是《对花枪》?搞不好还会来个《辕门斩子》。他心里 担心这个犟驴今天会不会犯犟?自己守在外边,万一有个礼数不周的,自己前去打 个圆场,兴许还有个补救。 小白楼二层的桂花雅间,温馨、雅致。 马金霞特地在酒桌上摆了一盆盛开的漳州水仙,这使得在这万物肃杀的季节里 还有了一点生机,更让这僵硬的气氛里多了一点活泛的意思。 马金霞穿了一件白色素花的夹袄,这使得往日的女霸王有了一种高贵的气质。 墨蓝色拖地宽摆的长裙,更让她有一种飘逸的感觉。一头青丝光滑水润,在颈后挽 起一个美人髻。今天的这个丽人装束,倒和酒桌上的这盆水仙有些相配,给人一种 高雅女性的感觉。她的这种打扮也让酒糊涂稍稍感觉有点吃惊。 酒糊涂进了雅间。酒糊涂把酒葫芦放到酒桌上,双手抱拳对马金霞施礼,谢马 小姐的盛情!马金霞微微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不客气,请!把酒糊涂让到客座。 两个人落座,马金霞轻轻一击玉掌,一位侍者打扮的人端着一个食盒子走进来。 侍者打开食盒,端上几盘精致的菜肴。马金霞指着桌上的菜对酒糊涂说,这些菜是 我让家里的厨子特地做的,马府厨房有个宫里的御厨,我出嫁后带到刘府专门为我 做菜。这个厨子做的菜有三绝,好看,好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她说着指着其中 的一盘说,这个菜叫做紫玉清兰,看不出来吧?其实就是紫茄子做的。 酒糊涂心里想,一个茄子能有什么好吃的?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一股香粉味儿。 马金霞没有去看酒糊涂的表情,自顾地说,这一盘叫金盏鹅丝;这一盘叫做汉 川荷月。你看这一盘叫做菊韵香肌。她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这些美味,一抬头发现侍 者又送过来一个青花小瓷坛,她笑着对酒糊涂说,醉花老板,今天你好口福啊,今 天还真有龙涎汤。马金霞说的这个龙涎汤吃着美味,但做法却十分残忍,是取两条 二十斤重的柳塘河红毛大鲤鱼,附近的溪水河和沙河的鲤鱼不行,土腥味儿太重。 鲤鱼鲜活的时候倒吊在特制的烤架上,炭火烧烤,烤得大鲤鱼张开嘴巴喘着粗气奄 奄一息时,涎水顺着张开的嘴巴滴落下来,落在一个陶瓷坛里。据说这龙涎汤口味 儿极其鲜美,余味儿在口中十日不绝。 马金霞的这些美味,对于酒糊涂来说,不如吃戏班子里的份饭,他今天能勉强 坐到这里,是给足了马小姐的面了,更是为了戏班子那些老少爷们儿。 一个小丫环进来,摆上两只金盏,给马金霞和酒糊涂斟酒。马金霞手一挥,侍 者和丫环都退了出去。 马金霞端起金盏杯,看着酒糊涂显得挺郑重地说,我今天请醉花老板来小酌, 是想以酒会友。我虽是个女流,但对杜康十分友好,并感觉自己还能享受此道。今 天小聚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表示对您的敬意,二层是表示对您的恨意。说着她端着 酒杯凝重地看了一眼酒糊涂,把金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糊涂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又不被人察觉地展开了,怎么也不能把往日的女 霸王和今日的俏佳人联系在一起。又听见马金霞的话里有话,就用心揣摩她话里的 意思。 他伸手拿过桌子上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看来今天是 鸿门宴?不知我平日可否得罪过马小姐? 马金霞笑了一下,燕语莺声,说,要说得罪其实也不曾得罪。她说着又把金盏 倒满酒。 酒糊涂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揉揉自己眼睛,咋能 把个母老虎看成了病猫? 马金霞那笑意里没有了往日的霸气,平添了女人的柔美和温和。酒糊涂心想, 如果女人没有了骄纵没有了忸怩作态,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动物。 马金霞把盘子里的鹅丝用她那特制的象牙小筷夹到他的吃碟里,示意他吃两口。 他看马小姐优雅的姿势和躺在自己吃碟中的柔软鹅黄的丝团,像窗台上那朵儿含苞 待放的金盏菊,袅娜而又羞涩地伸动触角,他好像被融化了,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请问马小姐因何谢我?因何恨我?愿闻其详! 马金霞眼睛只盯着杯盏里的酒,像是对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谢有谢的 出处,这恨有恨的道理! 酒糊涂一听这话,惊得站起来。 马金霞示意他坐下。她说,我谢你在戏台上把女人演得千娇百媚,让女人在你 的腰身里舒展了本来就该有的妩媚与柔情!谢你的唱腔如莺啭鸟啼绕梁三日久久不 去,美不胜收。马金霞说着一仰头把杯盏里的酒喝了下去。 酒糊涂看着她,吃惊这女人酒量的同时也感叹她对戏的理解。他看着她,心也 莫名其妙地柔软了一下,他端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 马金霞又说,我恨你,是因为我在戏台下看了你三天戏,你却让我哭了三天。 酒糊涂听了这话,心里又一惊,好悬又站起来。 马金霞继续说,你把女人演绎得那般凄美,让天下看戏的怨妇心中的苦楚又苦 了一遍。断肠人撕碎了的心本来就痛,可你却在上面又撒了盐!马金霞眼泪流下来, 喝下一盏。 酒糊涂听了马金霞的话,拿在手里的酒葫芦轻轻地抖了一下,他站起来。这马 家小姐不是等闲之辈,难道真是个懂戏的人? 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自己都不知是在戏里还是在生活里。那些来捧角的,说 是被他的角色给迷住,其实还不是把他当成了玩偶,替那些有钱人解闷儿?马金霞 如今能把他的戏看到骨子里,这不能不让酒糊涂为之感动。 他真想抓住马金霞的手说一声,你是我的知音!可他看见这位犹如白玉兰花一 样的女人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又轻轻地坐下。心想,把戏看得这般痴迷、这般 透彻,怕也只有马金霞一人了。 他又复站起来,端起桌上的金盏,举到马金霞的眼前说,看来马小姐是个懂戏 的人!我为我自己也为了戏里的人儿,敬你一杯。 马金霞抬起头,并没举杯,眼睛盯住他,一字一板地说,我不懂戏,焉能捧角? 我也知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可我看你在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悲一 泣好像就是在演绎我的人生啊! 马金霞说到这里珠泪涟涟、泣不成声,不顾酒糊涂敬不敬酒,自斟自饮一连又 饮了几杯。 酒糊涂看着马金霞,越发地糊涂了,难道这个蜜糖罐里的女人还有什么冤屈不 成? 马金霞看出了他满脸的疑惑,她掏出绢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泪水说,的确,我 是个富贵人家里的大小姐,这不假,但是富贵人家也有他自己的悲哀,这些事,你 们外人是不知道的。 她说,我娘是我爹的第四房老婆,我爹一共有七房老婆,个个都如花似玉也个 个心如蛇蝎。我亲娘就是被我大娘和三娘合伙害死的,我娘死的时候,我才七岁。 马金霞又重新续上一壶酒,自己倒了一杯,坐下,喝了一大口。酒糊涂想阻止 她继续喝。不料,马金霞用手一扒拉他,倒把酒盏里的剩酒喝光。她继续说,我从 小就指腹为婚,指给热河李省长的儿子李俊生,可是到了我成婚的年龄,我大娘却 将她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俊生,把我嫁到了这荒蛮之地,嫁给这里的土包子财主刘 万才的瘸儿子——刘虎。我丈夫刘虎不但是个瘸子,还是个心狠手黑的家伙,他每 日里吃花酒、赌大钱、逛窑子、吸大烟,世上万般诸恶,就没有他不做的!我在刘 府虽吃穿、行动没有限制,但是我嫁了这样的男人,还不是苦海无边?她说着,泪 眼婆娑,随手又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糊涂听完马金霞的这般哭诉,心生悲悯。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都说女人生来命苦,这生在贫苦人家的女子苦了也就苦了,可这深宅大院里的千金 小姐咋也这般命苦?看来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苦水做成,这哪里还有天理? 酒糊涂这时候犯了糊涂,他一生气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啪!一声,茶杯被摔 得粉碎。 茶杯落地的声音,惊动了二楼厅堂里的三个男人。三个男人同时把脸扭向雅间。 这三个男人听不到雅间里面的谈话声,却听见雅间里的摔杯声,几乎是同时,都吓 了一跳,两个当兵的端着枪冲进了雅间。 张花彩吓得双腿一抖,险些站不住,老天爷,咋个怕啥来啥?他哆哆嗦嗦地向 雅间跑去。 雅间里的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哭哭啼啼,一个怒气冲冲。两个 当兵的不由分说上前抓住酒糊涂的胳膊,把他按倒在地。 酒糊涂在地上猛劲地挣扎。 马金霞手一挥,两个当兵的撒开了手,退了出去。 张花彩战战兢兢地问酒糊涂,我的小祖宗,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你让我省点心 好不好? 马金霞用绢帕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这与醉花老板无关。说着她站起来,对 外面喊了一声,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