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根下,老天下了一场清雪,把地表盖上了一层白棉絮,有了雪花的腊月就越 发地有了年味儿。 一清早,六牌楼戏园子老板窦广德从乡下回来。窦广德是刚进腊月门走的,一 晃走了十几天,他回来时带回来一车年货,马车停在戏园子后面的院落门口。 六牌楼戏园子后院有两个跨院,东边大一点儿的跨院是窦广德的家宅,住着他 老婆孩子和姨奶奶。西边跨院原来是戏园子的临时仓库,转灯戏班来扎兰之前窦广 德差人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把那些杂七麻八的都堆进了下间,上间腾出来成了转灯 戏班子的临时住所。 早上,二月红和几位演员一早就到河边吊嗓子,新收进来的几个小学徒正在墙 角练功。张花彩手里拿着个小木棒,来回地在院子的中间巡视,一会儿用木棒戳一 下地面,一会儿又把木棒在空中挥舞,不是说这个姿势不对,就是说那个不用功, 吓得那几个练功的小孩战战兢兢,生怕那木棍什么时候就落到自家的身上。 正在这时,窦广德的马车停在了院外。窦广德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个大, 块头大,嗓门大,连喘气都呼呼地比别人的声音大。他说出话来也很少拐弯抹角,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发憨,其实他是个外表看着粗粗拉拉内心却很细致的人。 窦广德跳下马车冲着西院喊,都谁在哪?出来搭把手! 张花彩听见窦广德的声音,赶紧出了西跨院的门,他呦了一声说,窦老板回来 了?窦老板这一趟门出的时间可是不短! 张花彩赶紧招呼人,帮着把窦广德带来的一车年货卸下来。呼啦啦,院子里正 在闲逛的演员和锣鼓手都过来了。张花彩和一个人合伙搬下一只冻狍子,窦广德手 里拎了两只冻山鸡。张花彩说,你这年货可是没少置办!窦广德苦笑了一下,说, 你看着这东西不少,可我就是个过路的财神,这大过年的,哪个庙门没烧香,年后 准找你后脚。说着他长叹了一声,唉!这死了的祖宗好祭拜,可这活着的祖宗可难 缠!张花彩看了他一眼,心里也觉着窦广德这号的老板也够他难的,别看在扎兰镇 开了个戏园子,可他这个戏园子在阜城充其量也就是个三流的,招不来正经八百的 大戏种大名角,勉强找几个像转灯戏班这样稍稍有点名气的乡野草台充充门面。 酒糊涂身穿藏青色的棉袍走出房门,脖子上围着一条浅色方格子的围巾,手里 没有了酒葫芦。没有了酒葫芦的酒糊涂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文静的书生,他没有往院 外看,院外来回搬东西的窦广德他们也没有惊动他。即便是惊动了他也不会在意, 他如今是个角儿了,这些个扛扛搬搬的活儿与他无关。 酒糊涂只在房门口站了站,又走出来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凉的冷气, 双手在胸前搓了两下,然后在廊下来回地走了两圈。 窦广德站在西跨院的门外,一抬眼看见酒糊涂。眼珠子随着他脚步的挪动来回 地转动方向,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如今这小子在外面也有了名气,看来咱这小戏园 子快养不住他了! 酒糊涂没有听见窦广德的话,他停住了来回走动的脚步,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下, 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从房间里取出一把胡琴,搬出一个椅子,平腿式坐在廊下吱吱 嘎嘎地抽动弓弦,怪音不消几声便如灵附弦,琴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如泣如诉。 张花彩听见酒糊涂的琴声,收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酒糊涂,有些发愣,小子这 几天咋了?不喝酒了还把酒葫芦换成了胡琴,每天抽风似的,跟那死家什较的什么 劲儿? 张花彩不知道,自打那日从小白楼回来,酒糊涂的心思就有点重,他睡不稳也 吃不香,躺在炕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上的怪道事?自己见天地唱女人演女人, 不管是雍容华贵的皇贵妃还是贫寒交加的苦水女,他都能演绎得惟妙惟肖,按理说 自己也该算半个女人,咋还丁点儿不了解女人?马金霞这号女人,本应该是金枝玉 叶,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锦衣玉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咋也是满腹辛酸? 自打那次从小白楼回来,马金霞又约过酒糊涂两次。这两次两个人都没有喝酒, 酒糊涂去的时候也不再是勉强的。第一次两个人到会宾楼喝茶,唠了一会儿闲嗑儿 就散了。第二次是马金霞约酒糊涂到丽水街的大戏院子看京戏。酒糊涂对京戏这个 大戏种也有些熟悉,当年在玉芙蓉那里学唱莲花落子的时候,听师傅提起过京戏, 后来背着师傅也偷着听过两次。如今阜城这个杂居小地竟然也能请进这京戏班子, 真实属不易。 酒糊涂自己在院子里的冷风下,拉了一曲《断回肠》,这是他在玉芙蓉戏班子 学戏的时候,偷偷地跟着琴师张伯良学的。玉芙蓉戏班子的琴师张伯良自幼随瞎子 叔叔拉胡琴卖艺,练就一手拉胡琴的绝技。张伯良不但胡琴拉得好,别的乐器也都 精通。这首《断回肠》曲子是张伯良自己编的,是为了缅怀亡妻而写的曲子。曲调 哀婉、凄凉、忧伤,有说不尽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