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糊涂和马金霞来到蒙古营的时候,马金霞的干爹查干王爷正在和两个侧福晋 拉琴、跳舞。 蒙古营在阜城的西北角,叫王爷府。蒙古营距扎兰镇有二三十里的路程,紧挨 着那片向北延伸着一望不尽的大草原。蒙古营的西南方向是日夜流淌着川流不息的 沙河河堤,东南方向是通往茫茫远方的官道。蒙古营为科尔沁右翼前旗哈布图哈萨 尔部落,隶属宾图王部下。 王爷府的毡帐大营设置在扎兰镇郊外。查干的王爷府一改蒙古包的形象,王爷 府内的毡帐改良成了汉式砖墙,土坯炕。查干说这样的房子比蒙古包暖和,火炕睡 着也舒服。房顶继续保留了蒙古式的穹庐顶,查干说这样是为了不忘记自己还是蒙 古人。 清帝退位后,查干被民国政府削了官职,但是还保留着王爷的一切福利待遇。 另外,查干还有一个特殊的财源,就是当年内蒙古科右前旗札萨克郡王乌泰给他留 下的取之不尽的财源。当年乌泰为了满足奢侈生活的需要,大肆放荒卖地给外来的 人口。乌泰因为此事被民国政府削职为民后,这些租赁出去的土地成了查干现在用 之不竭的宝库。 这些外来人口租种的百里良田,土地肥沃,产量颇丰。土地的硕果大多都进了 查干的蒙古营。查干不但成了扎兰第一大户还成了阜城第一屯粮大户,富足无比。 查干的蒙古营里没有了军队,但是王府却有自己的卫队,百十来号的人马,个 个都骠骑善战,勇猛异常。查干仿照前清皇室卫队,给这支百十号的人马起了个好 听的名字,叫骁骑营。 查干虽然贵为王爷,但这个人很特别,有两个爱好,一个是嗜酒如命,如有好 酒者前来,对酒当歌,他便认作是朋友,以礼相待还馈以重金。如果来人不善饮酒, 那他就不见,一切事宜由他的侍卫打点。 查干的另一个爱好是喜欢音乐,喜欢马头琴,尤其喜欢自己拉琴。查干的三个 侧福晋有两个是能歌善舞的蒙古女人,他自己一个人拉马头琴,并请他的侧福晋伴 舞。查干高兴的时候拉琴,不高兴的时候也拉琴。高兴的时候拉《草原奔跑的马》, 不高兴的时候拉《科尔沁的忧伤》,这两只曲子都是他自己编的。 近日查干有些心神不宁,这一点,整个王爷府只有马金霞看出来了。 前不久,查干被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德王)招致锡林郭勒苏尼特右旗。 在此之前,德王曾多次派人找查干商量内蒙古独立。查干对德王的做法没有公 开表示反对也没有支持的态度,他知道德王的野心不在于内蒙古自治或者独立。他 知道以德王的为人,也知道他还会有更大的想法。 查干暂时不想与民国政府为敌,但他害怕德王的淫威,不敢轻易得罪德王,所 以态度极其不明朗。德王看出查干态度,更加激起他争查干的决心。因为德王知道, 查干根据地守在草原的边境,是打开通往内地的门户,更何况扎兰的蒙古营财力雄 厚,是他的坚强后盾。于是,德王派自己的亲信乌力罕出马,请查干参加内蒙古王 公会议。王公大会结束后,蒙古地方自治政府在乌兰察布盟百灵庙成立。德王亲自 主持自治政府的工作。 这次德王亲自陪着查干到锡林郭勒草原上转了一大圈,他又让查干看看他雄壮 的骏马群和他统帅的威武之师,向查干展示了自己的实力。德王还把查干的儿子巴 图留在锡林郭勒。德王对查干说巴图留在锡林郭勒将委以重任。 其实明眼人都明白,查干也明白,巴图是做了人质。 从锡林郭勒草原回来,查干的心情不好。他没有回蒙古营,直接来到东藏瑞应 寺,请活佛丹增给讲经说法。查干在寺里小住了两个月,与活佛每日在藏经殿里, 青灯黄卷、晨钟暮鼓、参禅打坐。 年根下,查干拜别了丹增,回到了扎兰的蒙古营。 查干从瑞应寺回来的第二天,马金霞夫妇就被嫡福晋接到蒙古营。 其实,查干夫妇是刘虎的干老子。 刘虎小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经常抽搐,不省人事,在一次经过两天两夜的深 度昏迷后,刘万才感觉儿子不中用了,伸手摸摸,儿子身子已经发凉,再试探一下 鼻息,发现早已没了呼吸,于是派人将孩子丢弃在荒草甸子。 那天,王爷府的嫡福晋随着王爷去打猎,经过荒草甸子,突然听见孩子啼哭, 她好奇地下马走过去,只见草棵之中,一个小花被包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儿好像饿 了,拼命地哭泣。福晋心疼地把他抱回蒙古营。 小刘虎随着嫡福晋到了蒙古营,病情不但没有加重,反倒渐渐地好起来,福晋 又请来了蒙古名医给孩子瞧病,不久,那孩子奇迹般的好了,只是一条腿废了。蒙 古营的卫队长是刘万才的亲戚,把这一消息告诉刘万才两口子时,刘万才夫妇不相 信,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了蒙古营。当一看到包孩子的小被子,刘家两口子给 王爷和福晋跪下了。 福晋吃斋念佛,是个大善人,听说孩子的父母前来认子,不但没有刁难,反倒 送了那孩子一个庙里开过光的金锁。她说,这么些日子,我和这孩子也有了感情, 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但是我不能将你们亲生骨肉分开。她说着,将手中的 佛珠拿起,在指尖滚动。福晋说,看来这孩子挺服帖这里,是这里的鲜羊奶和查干 伊德把他救活!她看着刘家夫妇,好像在征求他们的同意,她说,这样吧,这个孩 子就算我们两家的吧! 刘万才夫妇听完福晋的话,感激涕零。两口子在王爷府长跪不起,感谢王爷夫 妇的大恩大德。 回到阜城,刘家夫妇摆酒,宴请王爷夫妇以及阜城上层人士,当着阜城父老的 面,给孩子拜了干亲,并交给了福晋抚养。 马金霞是随着刘虎叫查干王爷和福晋为干爹妈的。马金霞酒量超人,颇得查干 的赏识,两个人走得更亲近一些。 马金霞和酒糊涂的车停到蒙古营王爷府的院外。 马金霞来这里不用通报,直接就奔福晋的屋子,进门就拜见干娘。福晋正在喝 茶,见马金霞猴急地进来,吓了一跳,嘴里骂道,你个疯丫头,好像是失了火?马 金霞进屋就说,干娘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礼物?福晋看着马金霞,放下手里的茶杯, 乐呵呵地说,你能带来啥好东西?能常来看看干妈就知足了! 马金霞把酒糊涂往福晋面前一推说,干娘,这就是我送给您的礼物!我跟您常 提到的,唱蹦蹦戏的小醉花! 酒糊涂糊里糊涂地被马金霞推到福晋跟前。起初他听见马金霞说她给福晋带来 了礼物,却不料那礼物就是自己,他有些纳闷,怎么自己在马金霞眼里成了能送来 送去的礼物了?他心里的不舒服被眼前端庄的王妃给镇住了,酒糊涂看着王爷这位 嫡福晋端坐在炕桌前,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炉,他眼前一亮,好一个端庄、秀美的王 爷福晋,真比舞台上的王妃还有模有样! 福晋抬眼看了看酒糊涂,眼里满是惊奇,嘴里说,还真是好礼物!早就听说小 醉花的名气,想不到还这样年轻?斯斯文文的,是个唱戏的料!她回头对马金霞说, 这真是个好礼物! 酒糊涂在福晋面前显得有些拘谨,毕竟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进王爷府见王爷的内 眷,他自知自己的身份卑微,不敢抬眼正面看福晋。 福晋看出来酒糊涂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赶紧对侍女说,你去叫王爷,咱们边吃 午饭边让小醉花唱两段。 午宴开在王爷府的正厅,王爷和福晋坐在正首,马金霞坐在右下首,王爷的两 个蒙古侧福晋坐在左下首,旁边还有几位王爷府的亲朋。一个侍女过来说,二福晋 她说不舒服,她说前两天冒着风了,今天就不陪王爷和福晋饮酒了。 王爷听见侍女的话,脸上没有表情。福晋微笑着对马金霞说,开始吧! 马金霞看了一眼酒糊涂说,今天没啥准备,也没带琴师锣鼓手,醉花老板委屈 你了,给我们清唱两段吧! 酒糊涂唱完一段的时候,大家连连说好,并且频频举杯。这时,刘虎闯了进来, 马金霞让了一下位子,让刘虎坐下。 酒糊涂继续唱,马金霞端着酒杯走到王爷和福晋面前,说我敬二老一杯,说着 伸出右手的无名指,在酒盏里沾了一下酒,敬天、敬地,敬祖宗(在自己的前额点 一下),用蒙古人的礼节先敬了二位一杯。 酒糊涂唱完后,被王爷派人安排到席间最下首坐下。刘虎端着酒杯朝酒糊涂走 去。他鄙夷地看着酒糊涂。他不是去敬酒糊涂的酒,他是看着这个小白脸和他夫人 走得那么近,心里嫉妒但是又拿太太没办法,只好迁怒于酒糊涂。 酒糊涂看出他不是个善茬,从马金霞嘴里听说过他的劣行,不想搭理他,推说 自己不会饮酒。谁知刘虎专拣软柿子捏,偏偏要酒糊涂喝酒。王爷看两个人僵持不 下,又怕闪了刘虎的面子,就对酒糊涂说,到咱王爷府里,会喝酒的才是朋友! 酒糊涂听见王爷的话,拿起酒杯,对着王爷和福晋说,我小醉花不胜酒力,但 是今天能到王爷府来,又得到王爷、福晋在席中赐坐,不胜荣幸。醉花敬王爷、福 晋及大家一杯,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倒下肚。 查干王爷一见酒糊涂喝酒喝得爽快,心里高兴,佛爷般的胖脸上堆起横肉他哈 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好!这就好!能喝酒的就是朋友! 酒糊涂今天正面看见了马金霞的丈夫,心里的感觉就是不舒服,对于这样一个 四肢不全的残废男人,健全的他却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他感觉那张蜡黄的脸不 是实实在在的人脸,却像是一张无影无形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鬼脸! 酒糊涂见刘虎依旧端着酒杯站着,但他无力去和他抗争。他听到刘虎的声音传 来,确切说是看到刘虎的嘴角在动,但他分明听见那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从沙河的淤泥里,从草原深处刮来的白毛风夹带中。但是那种声音是他无法抗拒的 魔力,喝了它、喝了它、喝了它! 酒糊涂抓过手边的一个大号白瓷碗,一个侍卫走过来,给他满上酒退下了。刘 虎看见酒糊涂换了大碗,心里还是鄙夷,脸上不露声色,嘴唇往上抽搐,露出七出 八进的黄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糊涂,把酒糊涂看得翻肠倒胃,百感交集,他才 把手里的酒杯随手撇到一边,顺便也拿起一个大号碗,从地上拎起一个酒坛,自己 哗哗哗地倒了起来。 查干看到两个人要斗酒,就来了兴致,他招呼侍卫到酒窖里去取陈年的秦家塘 烧锅酒。 不一会儿,几个人抱来了好几坛秦家塘烧锅酒进来了。 酒糊涂一看那熟悉的酒坛就发晕。那熟悉的酒香味儿飘过来,原野坦荡、麦浪 翻滚……父亲和那些酿酒师,挥汗如雨,一声出酒喽!响彻四野。他热血上涌,我 的秦家塘陈酿啊! 酒糊涂生怕别人喝了他的秦家塘酒,一碗接着一碗,把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刘 虎生怕在这个戏子面前落了下风,也不甘示弱。 两坛酒下肚,酒糊涂的脸越喝越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了。刘虎的脸紫成了猪肝 色。福晋看着刘虎心疼了,想要阻止,却被查干王爷给拦住了。 马金霞坐在一边,身子不动也不说话,好像在看两个不相干的男人斗酒,并且 还看得饶有兴致。 酒糊涂还在喝。 刘虎眯着眼睛,他的眼皮有点黏。 查干王爷喝高了,自己去取马头琴。与场上无关的人几乎全退了出去。 酒糊涂坐地上自斟自饮,刘虎倒在了座下的羊皮上睡着了。查干王爷一曲《草 原奔跑的马》在他的指尖、弓下流淌出来…… 傍晚,酒糊涂从王爷府里走出来,晚霞已经剩下最后一抹余晖,血红的夕阳照 在他的脸上,他惨白的脸就像抹了一层黏稠的糖稀,滑叽叽、亮晶晶。 马金霞的司机赶紧发动车子。酒糊涂迈着绵软的腿,一步一步地向着吉普车走 去。 一个人站在酒糊涂的前面,想要和他说话。酒糊涂醉眼惺忪地看着她。 身后一个侍女跑过来,嘴里喊着二福晋快回去!拉着她走了。酒糊涂这才明白, 刚才在他面前走过去的就是那位没来赴宴的二福晋。那位被叫做二福晋的女人被侍 女拉着往回走,边走边回头,好像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她身上飘着一种香味儿,一 种久远而又熟悉的香味儿,顷刻间回荡在酒糊涂的记忆的深处。酒糊涂感觉那飘过 去的身影的背后有一双眼睛柔柔地看着他。 像有两条飘着的丝带,缠缠绕绕地勒着他,让他不自主地跟着那丝带顺着那身 影飘过的地方游荡。 司机焦躁不安地按动喇叭,酒糊涂站住了,嘴里叨咕,二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