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年春天,阜城、扎兰乃至阜城周边的地区都大面积地春旱,老天不下一滴雨, 渴得土地都出现了龟裂。 沙河的水瘦了一圈又一圈,到了夏末的时候,曾经丰润的沙河在扎兰的上游有 断流的现象。 老百姓傻眼了,手里攥着干巴巴的种子干着急播不下去。镇上来了许多难民, 堆在大街小巷张着嘴等着吃饭,粮价见势飞涨,眼瞅着要饿死人了。 窦广德的六牌楼戏园子日渐萧条。 酒糊涂闲得无聊,从戏园子走出来。 酒糊涂看到扎兰古塔尖上悬着的太阳,已闪耀成了耀眼的白球。古塔下面的镇 政府大门紧闭,门前堆满了难民。 他顺着沙河往镇外走去,两岸破败的风景尽收眼底。自打回了这扎兰镇,酒糊 涂很少有时间这么经意地走走,这也不是因为唱戏、练功或者是别的原因没有时间 走出去。萦绕在他心头的还是心底里对扎兰抹不去的伤痛。尽管这么多年在梦里, 在潜意识里,他都没离开过扎兰,没离开过沙河。但是,当他面对扎兰、面对沙河, 他还是没有勇气走回历史,走回过去。他害怕扎兰的一草一木都会勾起他对童年的 回忆,对家的渴望,对亲人的怀念与憎恨! 一只木船在桃花渡口搁浅。那个渡口、那条木船还有那个摆渡的胡爷爷,他是 多么熟悉。 站在岸边的他,等着父亲坐着那条小船顺水而来。父亲跳上岸,粗壮的大手把 他抱起来,满脸的胡须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腋下不停地搔他的痒。他咯咯咯的笑声在 岸边的柳树林子里回荡。 兰溪桥头经常有个吹糖人的外地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的穿戴像个城 里人,干干净净的,连头发都很顺溜。婢女小安拉着他的手,到桥头给他去买糖人 儿,他发现小安姐姐看那个人的眼睛是闪亮闪亮的。 买糖人儿是他童年里最快乐的事情,幼小的他站在桥头,看着那黏稠的糖稀从 那个外地人的手里、嘴里,变化出多彩的像梦幻般的造型,他不仅仅是陶醉,简直 就是崇拜。以至于在流浪的时候又一次在他乡遇到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我要拜你为师! 有谁知道,这个决定里包含了多少他对快乐童年的留恋? 酒糊涂往前一直走着,他把李拐子家的西瓜地丢在了后头,他想起每年的这个 季节,靠河边的李拐子的瓜地,准是瓜熟蒂落,在瓜地里走走,红瓤黑子儿的西瓜 就笑开了花。 他把黎家碾坊丢在了后头。 他把张寡妇的火烧店丢在了后头。 …… 走着、走着,他站住了。他不知不觉地已经来到秦家塘前。对,眼前就是秦家 塘。 秦家塘还是原来的秦家塘,村头那棵大槐树还是枝叶繁茂,树干比酒糊涂当年 走的时候还粗还壮。酒糊涂走过去,往树下那口鸳鸯井底看了看,井水还和以前那 样清澈,只是不那么丰盈。他喝过这里的井水,他对这井水的感觉就是清甜、爽快。 他突然觉得口渴。 是因为这鸳鸯井井水甘甜、清冽,秦家就把基业扎根在这秦家塘。守着这口井, 秦家人才把秦家塘烧锅酒酿造得香醇浓郁,秦家人才把乡人晕醉,把青纱帐都熏成 了头顶红冠腰系红缨的红脸汉子。 鸳鸯井边站了一会儿,酒糊涂往后街的酒坊走去。 既然命运又把他推到这里,他没有理由不看看他父亲流血流汗留下来本该属于 他的那份家业,如今在大伯手里不知道发展成啥样了? 嗜赌如命的大伯也罢,尖酸刻薄的大娘也罢,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也就放下 吧! 酒糊涂在后街找到秦家塘的酿酒作坊。 酒糊涂站在酒坊的门前一看,就有些吃惊。这里这么破败,这么萧条,好像很 久都没有人来过了。大门紧闭,烟囱里没有冒出烟火,院子里也没有人声鼎沸也没 有酒糟的香味儿传出。那么大伯、堂哥呢?都哪里去了? 他吱嘎嘎推开酒坊的大门,一长串灰尘从门框上落下来,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他径直往院落里走。晾堂、酒窖、炉灶、灰坑以及路基、木柱酿酒基座一一都在, 就是不见一个人影。以前那么多的工人都哪去了?马大炮、黑二叔,还有柱子大哥, 他们怎么都不在?酒糊涂真有点糊涂了,他在院子里来回跑,嘴里喊着大伯、大哥、 黑二叔的名字,十几间房子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一屁股坐在院中的晒台上,眼里傻呆呆地看着满院子落魄的窘相,他傻了。 一条大黄狗闯进院子,看见院子里晒台上坐着的酒糊涂,低声地吼了一嗓子, 抽打着腚后的尾巴,绕着酒糊涂走了两圈,闻闻他的脚,闻闻他的衣服,不十分友 好却没有敌意地看着他,眼睛里却保留着机警与狡黠。 跟在大黄狗后面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的老汉。酒糊涂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看这 位老人,觉得很面生。 他站起来,走过去深施一躬,请问老伯这里的人哪去了?老伯上下打量了他一 阵,没有回答。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荷包和一只短烟杆的烟袋,把烟袋锅子往烟 荷包里一伸,手指准确地隔着烟荷包给里面的烟袋锅装烟。 酒糊涂见状,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想找出火石之类的打火器,给老人点燃烟 袋,来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可是平时不抽烟的酒糊涂随身怎么能携带那玩意儿? 他徒劳地摸了一阵,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老人。老人笑了,随手举起了打火石,酒糊 涂接过来咔咔两下,引燃了一只火镰,然后才把老人的烟袋点燃。 老人抽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回身坐在一个条石上。 酒糊涂也在他对面坐下。 老人说,我姓刘,住在大槐树下第一家,当年给秦家塘烧锅做过伙计。我的东 家不是老东家家业的正主儿,他是那个东家的哥哥。当年我的东家接手了弟弟的生 意,并没有用心去打理这个酒坊,而是照旧去赌场豪赌,不到几年的光景,他将他 家里的浮财统统地输光,但他还是执迷不悟。他不知道,当年扎兰镇的陆镇长看中 了这个烧酒坊。陆镇长设计让他儿子陆文豹与我的东家在赌场里赌钱。这陆文豹百 般使诈,意欲夺走酒坊。在赌场围观的人都看出来他的诡计和拙劣的手段,可是我 那位东家就是看不透这一点,一夜之间他把酒坊就输给了陆家这个恶霸。 那天陆文豹带人来接手酒坊,好几十人将酒坊团团围住,要查封账目。大家听 说了之后,就乱了套。我的东家奶奶听说此事后,来到酒坊,她对陆文豹说,她会 还清她丈夫所欠下的所有赌债,决不能把酒坊交给他们。陆文豹把手里事先和东家 签好的文书当众拿出来,说这个就是他和东家在赌场下赌注之前签下的,这是证据, 谁想耍赖也没用!你就是还给我十倍的酒坊价钱也不行!当时围观的人人山人海, 把院子都挤满了。我们这些帮工当然不希望酒坊易主,但是人家陆文豹手里拿着的 就是证据,谁也没有办法!眼瞅着这个酒坊就要姓陆,我的东家奶奶从怀里也拿一 样东西,让在场的人一愣!那就是这酒坊的原始证据,这些原始的证据的单据上, 都写着主人的名字叫秦先河而不是叫秦先江。东家奶奶说,这个酒坊的真正主人叫 秦先河,他是我的小叔子,我丈夫的弟弟。我小叔子遇难了,可他还有儿子,他儿 子现在还小,这个酒坊由他的哥哥秦先江替他代为管理,等侄儿长大了我们就会把 这里的一切交还给他。她拿着单据问陆文豹,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她问,代管你懂 吗?代管的就是别人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代管者能拿着送礼、买卖、或者下赌注 吗?他没有这个权利! 我当时在场,听了这东家奶奶的话,心里很高兴,秦家有这样的人在,就垮不 了!我当时高兴地带头喊了一嗓子。 对!没有!于是秦家大院里的帮工一起义愤填膺地喊了起来。陆文豹一见当时 的情景,自知自己没理,但是还不甘心到手的肥肉放走。他拿着手里的文书说,难 道这白纸黑字就不作数了吗?东家奶奶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认赌服输,我丈 夫欠下的赌债我们卖房子、卖地、卖血也还!但是,就是不能卖别人的东西!不能 拿别人的东西还债! 在场的人听到这里,全都鼓起了掌。 陆家人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只限定了三天还债的期限。东家奶奶看见陆家人 走了,就瘫在地上,好半天才哭出声,她说她可怎么活呀?她儿子手里提着烧火棍, 想在人群里找到他爹,他想一棒子打死这个伤天害理不成器的爹。他爹早在陆家人 来之前就逃走了,一去就没回来,后来听说死在了外头。 酒糊涂焦急地问,那娘俩现在怎么样了?您老快说。 刘老汉把最后一口烟抽完,用力地把烟袋锅往旁边的木桩上磕了磕,卷起烟荷 包掖在腰沿上。他继续说,那娘俩可就惨了,东家奶奶变卖了所有的东西。房子、 土地和她自己的嫁妆连同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拿出来了还不够,又欠下了不少外债。 酒坊没钱周转就停火了,她儿子只好到山里的采石场给人家做小工。可是老天不长 眼哪!小伙子出去不到半年就被上面滑坡下来的石头给砸死了!东家奶奶听说后, 见天地哭,把两只眼睛给哭瞎了。 酒糊涂听到这里,眼前一片漆黑。他扶住身后的木柱,吃力地站起来说,这么 说,我那可怜的大娘还在?她在哪儿? 刘老汉站起来,说,你刚到秦家塘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找到我,对我说, 秦家回来人啦!我说你见天盼,都盼糊涂了。她说你快去酒坊看看,他一定在酒坊 里。这不我一来就见到了你。 酒糊涂疑惑地说,我大娘还在,为什么她不亲自来见我?刘老汉打了个咳声说, 这老太太要强啊!她说她当年因为你大伯常年赌钱,自己的脾气不好,把你给气走 了,她自己到现在还不能原谅自己。她是不好意思见你! 酒糊涂听完刘老汉的话,心里百感交集。我的大娘啊!这么多年了,栓子也经 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了,什么都能放下了,我心里还哪有怨恨啊! 他拉着老人的手焦急地说,我大娘如今住在哪里?您老快带我去见他。 刘老汉连连说,别急!别急!我这就带你去见她!说着刘老汉带着酒糊涂,往 秦家塘东边那个干涸水塘边上的小茅屋走去。酒糊涂一见那茅屋就明白了,没有了 家的大娘现如今就住在当年看塘人居住的茅草屋里。 茅草屋里站着一个神情慌张的瞎老太太,她头发全白,而且蓬乱。她骨瘦如柴, 双目塌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她手里拄着一个木杖,一会儿坐在土炕上, 一会儿又走到门口歪着脑袋倾听外面的动静,那神情焦急而又激动。 刘老汉带着酒糊涂迈进这个屋子的时候,老太太怔住了,她站在那里,痴呆呆 无泪的眼睛无助地盯着酒糊涂。 酒糊涂也盯着她看,他不能从这个衣衫褴褛得像乞丐一样的老妇人身上,看出 这就是那个干净、利落、爽朗、明慧的大娘。他怔怔地站着,嘴唇抖动,却喊不出 一声大娘! 大娘塌陷的眼窝里已经挤不出一滴眼泪,她丢掉手中的木杖,双手在来人的身 上焦急地摸索,好半天才颤抖地问,是、是栓子?我的栓子回来了? 酒糊涂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双膝跪下,声泪俱下, 喊了一声,大娘!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抱着酒糊涂的头,嘴唇颤抖,语无伦次地说,回来了?回来就好,我的 栓子回来了! 门外的刘老汉看见屋子里的情景,止不住也擦拭着眼泪。他对老妇人说,东家 奶奶,老秦家后人回来了,老秦家还会红火起来! 老太太止住了哭声连忙说,对、对、对!老秦家还会兴旺的! 突然,大娘松开抓着酒糊涂的手。酒糊涂愣住了,只见大娘磕磕绊绊地往外跑。 刘老汉也愣了,他不知道这位老夫人经历了败家、丧子之痛还背负着重债,如 今是不是还正常?他招呼愣在那里的酒糊涂一起跟了过来。 大娘来到水塘边的空地上,跪下,用手拍着地面,对着茫茫的空中高声喊,秦 先河,你听着!你儿子回来了!我把咱老秦家的烧锅全须全尾地交给了他!这回我 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老秦家的祖先了!也不怕你在阴间记恨我了! 她哭喊着。最后,她双手捶胸,哽咽着说,我这回死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