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唯有他自己 清楚,那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早晨。高发屯人人皆知的俏女子高九菊的出嫁对于这个 不大的村庄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震动。因为这太出人意料了。 高发屯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九菊到底嫁给了谁。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这不由 得让人们感到奇怪,也给那个清澈的早晨在后来的岁月变迁中增加了些许朦胧。 九菊人长得还算漂亮,别的不说,单说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就顾盼生辉。她如果 多瞅哪个小伙子一会儿,恰巧那个小伙子眼睛也在瞅她,准叫那小伙子身子像被电 击一样从内心往外打激灵。然后,小伙子赶紧收敛目光,窃窃地回到家中央求父母 到高老汉家中说媒。当九菊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说媒的人便踩烂了她高家的门槛了。 但是九菊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更别说同意亲事了。 因此,高发屯那些适龄而又强壮的小伙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九菊扭着大屁股从 他们面前经过,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小伙子们站在九菊的身后,放开喉咙开始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呀走…… 九菊只是回头冲地上轻轻地啐了口吐沫,然后照样自己走路。 可怜的小伙子们到了晚上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闭上眼睛放开思想,便是那肥 硕的屁股和那高傲的眼神。这太折磨人了。 如此,两年过去了,二十岁的九菊突然出嫁了。 高发屯的男女老少自然少不了猜忌。 有人说,九菊是怀了,才急着出门子的。 有人说,九菊是嫁给了一个电影放映员,前些天他们有人看见放映《红高粱》 的电影放映员走进了九菊家的大门,出来的时候,满面的春风啊! 也有人说,高老汉是被男方出手阔绰的彩礼钱打动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九菊蒙着盖头,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一轰油门,发出一串长长的轰 鸣,然后颠颠簸簸地上路了。 人们注意到驾驶手扶拖拉机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电影放映员,而是爱民村李海 友。高发屯的年轻人几乎要愤怒了,因为在他们看来李海友什么都不是,一个放羊 的羊倌怎么能配得上鲜艳如花的九菊呢!为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 李海友捡了个大便宜啊!可要好好待我们九菊啊! 有人接着喊,如果对九菊不好,高发屯的人不会饶了你狗日的。 手扶拖拉机还在缓缓地前行,九菊听到声音,用手轻轻地撩开面纱,向人群中 看了一眼。她本以为可以看到那个人,但她看到的都是一样的表情,似乎每个人都 在重复这样的话,这让她的心头一热,眼泪便涌了出来。 手扶拖拉机的嗒嗒声离高发屯越来越远了,离爱民村越来越近了…… 王明顶说他第一次来省城的时候,感到头昏脑涨,为此还差一点被一辆出租车 给撞上,那司机不但没有跟他道歉,还从车窗中探出脑袋骂王明顶瞎了眼。要是放 在爱民村,谁要是胆敢说他王明顶瞎眼,王明顶非得上去给他两个嘴巴,但这里不 是爱民村,这里是省城。他王明顶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怎还敢去惹是生非?王明 顶一个劲地给司机大哥赔不是,最后司机也许是看到前面有一个要打车的人,才放 过了王明顶。临走,司机还说了一句:山炮。 后来,王明顶在他的兄弟王友才那里又听到一个完整的顺口溜。王友才一只手 拿着酒瓶子,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对王明顶说,哥,你知道吗,咱这套 号的在这里就是山炮。城里那帮×养的为咱编了一套话,挺招笑的:山炮进城,腰 扎麻绳;看场电影,不知道啥名;喝瓶汽水,不知道退瓶;看场球赛,不知道输赢 ;找不到厕所,旮旯也行……城里人贼能埋汰人。 王明顶进城就是来找王友才的。 但是那天他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王友才。在爱民村唯一 一家小卖店里,王明顶和王友才通了一次电话,说在火车站前的大钟下面集合。王 明顶到了省城,找到了火车站前的大钟,在大钟下寻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看见王 友才半个身影。王明顶看着大钟的指针不断地向前行走,他明白黑夜马上就会来了。 王明顶心里怨恨王友才,他妈的说好在这里集合,不来也不吱唤一声。他不知道王 友才干什么去了,但他知道,说好了的事情,他一定会来找的,这就坚定了他在大 钟下等待的决心。 天色将晚的时候,王明顶从提包里取出一个馒头干嚼起来。馒头太干了,他又 取出水壶。那是一款椭圆形、绿色的军用小水壶。王明顶嘴对嘴喝了几口水。在仰 脖喝水的时候,他能听到自己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好像有一口痰,但一喝水,那 口痰似乎又没了。 待一个馒头吃完,王明顶使劲一吸气,再一用力,把那口痰吐了。 吐完痰,王明顶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这时候,他感觉斜刺里蹿出一个黑影, 好像是一个很胖的人。 果然是一个很胖的老太太。 同志,交十元钱罚款。老太太说。 咋了,我咋了?王明顶不解地问。 你刚才吐痰了吧。 吐痰咋了? 污染环境,要罚款! 我给你擦干净还不行吗?别罚了。我身上没有钱。 王明顶想找点东西把地上的那口痰擦干净,但目光所及的周围竟然一块纸都没 有。 老太太说,你别费事了,赶紧交罚款。你擦干净也得交。 王明顶说,我没钱啊。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他到现在还没有来接我,我又找不 到他,我上哪里弄十块钱去? 年轻人,你态度可不老实,再不交钱我可叫警察了。 王明顶看见站前广场上有几个着装的警察,正在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王明顶 一看到警察心里有点害怕了。 爱民村的男人只要出门,裤裆里都会缝一个小口袋,是为了防止钱被小偷偷去, 王明顶的老婆也给王明顶缝了一个,没想到往出掏钱的那一刻,却让王明顶无地自 容。他忸怩地解开裤带,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包。然后他把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沓钱, 都是十块的,可能有十几张那个样子。他从中取出一张给了老太太,然后,又把那 个小包放进了裤裆里。 老太太走了之后,他心里越想越憋气,更加埋怨王友才了,要不是他说省城的 钱好赚,他怎能心动来到省城,这可倒好,没赚钱呢,先白白地花掉十块,像打水 漂一样十块钱就没有了,怎能不教他心疼?又怎能不让他心生怨恨呢! 城市的夜开始亮了起来。王明顶第一次感受另外一个庞大空间的夜色,他心里 暂时忘记了王友才。面对不停闪烁的霓虹灯,这个来自爱民村的壮汉开始对城市有 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火车站对面高楼上贴着的亮亮堂堂的巨幅灯箱广告,上 面一个女人,穿得很少,脸蛋儿白白的,咋瞅都跟电视上的明星一样。 王明顶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下定决心,一定在城里混出个模样来,然后把孩子老 婆都接过来一起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