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年以后,王明顶拥有了自己的烧烤店。我因为总去吃烧烤,一来二去就混熟 了,我们便交了朋友。他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的兄弟王友才并没有来。他自己一个 人,不,应该说他和其他很多异乡的旅客一样,都是在站前广场上打一个铺盖,就 度过了那一夜的。 夜里,王明顶被一泡尿憋醒了,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看见周围躺着都是人,像 尸体一样一排一排排到很远处。王明顶站起来,高抬脚、轻落步,害怕惊醒那些尸 体,好不容易来到一处灯光昏暗处,着急忙慌把尿撒了。看看四周没有人来,这才 放心,心想,吐一口痰罚款十块钱,撒尿不得罚一百啊。撒完尿王明顶又从那些尸 体上迈回来,躺在冰凉的地上,想象着自己也成了一具尸体,他就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她出嫁的那天早上,她端坐在手扶拖拉机上被盖头 蒙住脸的模样,他看不到那张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对自己心怀仇恨。但 是,当有些问题解释不清楚的时候,人们都把它归结到宿命上,也许就是命运,命 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明顶仰望着省城的夜空,竟然看不到一颗星星,要是在家乡那又浓又厚的夜 空下,一定会睡得很死很香。 王明顶胡思乱想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第二天,王明顶还没有睁开眼睛,就觉得有人踢他的脚丫子。他睁开眼一看竟 是王友才。王明顶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昨晚哪野去了? 王友才说哥你别生气,听我解释。 王友才说昨天卖票的时候被警察抓了。 王明顶这时候才知道弟弟原来在省城做票贩子。王友才说哥我也不是不想干正 经活,正经活我也做不了啊!做这个虽说有点风险,但还赚钱啊!哥你说咱出来不 就是为了赚钱吗?王友才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哥你刚来,你根本不知道,这死地 方,没钱啥也干不成啊。我想先干一段时间,手里有点钱之后,在捉摸着做点别的 小买卖! 王明顶说,那你就不怕警察抓? 王友才说,哥,不怕。哥我跟你说,我也不是自己干,我是有老板的,老板在 公安那里嗷嗷好使。就说昨天吧,我进去之后,老板给公安打个电话,我就被放出 来了。哥,你说,没有两下子,能做这买卖啊! 王明顶说,从那天起他开始和王有才一起倒卖火车票。他第一次觉得有那么多 人在坐火车,而且有那么多人买不到火车票。他第一次把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卖出 去之后,就赚了五十块钱。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能卖十几张车票,而且这还不算 过年过节旅客集中的时候。每天都有大把的钱进入王明顶的口袋,每天回到宿舍第 一件事情就是数钱。但是这些钱并不全是王明顶的,大部分都要上缴给老板,他只 是赚些提成。即使是这一小部分的提成,也让他感到十分满足。 我问他后来怎么不干了呢? 他说,我一开始就不想干这行,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正经买卖。我这还算好的, 很多人都是卖假火车票。说良心话,灯在这儿呢,我没有卖过假的,我觉得那太损 了。但我那时候不干这玩意儿,又没有其他的来钱道道,就像我弟弟跟我说的那样, 先赚些钱,以后再说别的。但真正不再干这行的原因,是因为我弟弟出事了。我弟 弟是打架被人砍死的,我估计对方也不是真想整死他,只不过拿刀一比划,就失手 了。后来,那小子也被判了徒刑,还赔了钱。我找了一辆车,拉着我弟弟的尸体, 带着钱回爱民村了。 那是我出门后第一次回去。 那你是怎么干起烧烤了呢?我问。 我跟你说啊兄弟!我这一路走来真是坎坷啊!王明顶感叹了一回。 发送了我弟弟之后,从爱民村又回来了。本来我都不想再回来了,我老婆非要 我出来闯——要说女人有正事就能让男人成就大事呢——我就又回来了。回来之后, 我就决定不再倒腾车票了。我就开始找其他的活干,杵大岗,刷大白,天天往街口 一站,跟牲口似的,来了活,一群人往上一围,人家说你、你、你跟我走,我要是 被指唤上,就跟着走。反正那时候挺苦的。后来又去搬家公司,我操,你说城里人 怎么都住楼房,我们那时候天天骂住在七楼八楼的,一遇到这样的活,这帮小子全 都躲开,然后老板就派你去。派我去我就去,我是干什么的,我是来挣钱的,有活 咋不干?干是干,真他妈的累啊!一天到晚,回到我租下的床铺之后,脸都不愿意 洗,也不脱,倒头呼呼地睡。 直到有一天,我们公司老板说请我们去吃烧烤。你知道吗,我以前没吃过啊! 在爱民村的时候,咱吃过烤家雀儿,烤蚂蚱子,烤蝲蝲蛄,就是没有吃过烤羊肉串、 板筋啥的。我一吃,可还真好吃。现在不觉得什么了,那时候真香啊!你说,我已 经一个多月都没有吃过肉了,冷不丁吃一次,一点不夸张,真能香个跟头。那天吃 完饭出来,我看见他们店门口有个招工的消息,写在一张红纸上,用毛笔写的,我 记得真亮的,好像是要打杂的。 第二天,我就去跟烧烤店老板谈了。一下子就谈妥了,说一个月给我五百块钱, 主要工作就是给师傅打下手。我这手艺啊,就是在我师傅那里学来的。我师傅是一 个齐齐哈尔人,他说齐齐哈尔人都会烤肉。后来,我去齐齐哈尔,才知道他们的烧 烤是烤肉,咱们这个烧烤是烤肉串,人家的肉切成片,不穿签子,用盘子直接端上 来,然后放在炭火铁盘上烤着吃,但我师傅是什么都会烤。 我大概是学了三个月,我就出来了。 然后我就在火车站对面的一个小胡同边上摆了一个烤箱。 那时候生意怎么样?我接着问。 刚开始那时候,还行吧!每天能赚个七八十的。我那时候主要是烤肉串,主要 的顾客都是过往行人,基本上没有回头客。你知道吗,我说的都是好天,要赶上下 雨天,这一天就基本上没啥活,没人吃,啥也卖不动。后来我管这叫天灾,除了天 灾,还有人祸。所谓人祸就是城管,这些大爷才不是玩意呢!他们一来,从小面包 车上下来几个人,有的着装,有的是便衣。贼横!基本上不跟你说啥,先把你的烤 具没收,然后还让你交罚款。我第一次不知道咋回事啊,交了二百元罚款,后来我 一合计,他妈的我一个月交几次罚款,我还能赚钱吗?所以,他们来了,我就低三 下四地求他们,说我家里困难,老娘瘫痪,儿子也有病,反正就是撒谎,让他们同 情我呗!然后我又偷偷地给那个当头儿的递了一百块钱。哎!你说这招好使不好使, 后来他再来检查的时候,就撵我走,也不没收我东西了。他撵我,我就走,等他们 上车走了,我再回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买卖做着还行,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就把你嫂子接来了。要 我说啊,你嫂子是一个好人,就是命苦啊!年轻的时候,摊上个死鬼,到了这把年 纪,还养活一个白眼狼,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心都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