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广州呆了一段时间后,邝大兵感到闲暇无事。一天,他在沃尔玛超市转悠, 在琳琅满目的购物大厅的一个兑奖处,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啥子中奖不中 奖的,还不是他们在暗旮旯里操作,晓得他们搞的啥子名堂哦!”邝大兵转过身, 看到这个说牢骚话的年轻人正把几张兑奖券撕得粉碎,一把抛向空中,就像纷纷扬 扬的雪花飘洒一般。当俩人的目光突然一对上,双方都愣住了。 “是你?2床上铺。” “是啊,是你?1床上铺。” 俩人根本来不及打听对方的姓名,两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相随着走 出沃尔玛,街上已华灯初上。邝大兵正想找点事做,突然碰见了同车而来的重庆老 乡,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他拽着重庆老乡朝不远处大排档走去。他们走走看看,看 看问问,在一家新疆哈萨克人开的酒店停住了脚步。邝大兵说:“走,进去,我们 来开个洋荤,吃一次烤羊羔吧!”重庆老乡说:“慢点,慢点,太贵,我们打工的 哪吃得起这么贵的名堂呢?”邝大兵说:“贵?贵又不要你出得钱,不管多少钱, 有我请客,你只要出一张嘴和一个肚皮就行了。”根本不用重庆老乡再做任何解释, 邝大兵就拉着他走进了这家哈萨克烤羊羔店。他们在桌上坐了一会儿,一大盘黄亮 亮、香喷喷的烤羊羔就送上了餐桌。店主操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含糊不清地问道 :“要不要陪酒小姐?”邝大兵说:“怎么不要呢?”很快,一个娇滴滴、高挑个 儿、高鼻梁、凹眼窝、小红嘴唇的新疆女郎来到桌边。她打开酒瓶包装,斟满了三 杯,只见他们端起酒杯在空中“当啷”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三杯火辣辣的玉液琼 浆倒进了各自的肚里。烤羊羔被一刀一刀地割下,瓶里的茅台酒也在一杯一杯地倒 出。很快,羊只剩下几根骨头架架儿了,酒瓶也喝得个底朝天。邝大兵又吩咐: “再拿一瓶人头马来。”重庆老乡说:“再喝,就倒在这里了,怎么办哟?”邝大 兵说:“人头马是外国货,它性软、口感好、度数低,再喝一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来,喝呀!”陪酒小姐也随声附和:“喝,喝醉了,我背你们回家。”他们又喝了 大半瓶洋酒,各自都有些醉意了。邝大兵醉醺醺地说:“小姐过来,我们喝个交、 交、交杯酒……”陪酒小姐大大方方地挪了过来,紧挨邝大兵坐下。她斟满了两杯, 一人端起一杯,将小臂紧紧地勾在一起,一仰脖子,只听“咕咚,咕咚”两声。这 时邝大兵有些晃晃悠悠了,他右臂箍着小姐的脖子说:“来、来我俩亲一个!”说 着就在小姐红红的脸蛋上“吧嗒”亲了一口。小姐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说:“拿钱来, 一百元。”邝大兵问:“什么钱?”小姐说:“亲嘴儿钱啦。”邝大兵说:“再亲 一个就给你两百元。”小姐歪着头,伸出苹果样的脸蛋让他亲,他又“咂”地亲了 一口,这一亲不要紧,邝大兵亲出了瘾,他一连又在小姐左边右边脸上、额头上、 嘴唇上亲了一大会儿,结果,一共亲了三十下,小姐说打六五折,需要二千元亲嘴 费。邝大兵从钱包里掏出一大沓人民币住桌上一丢说:“自己数!”小姐当面数了 二十张哗哗作响的“大红版”。小费挣到了手,她怕继续闹会闹出事来,就捏着钱 走进了里间,再也不出来陪酒,更不可能背他们回家了。邝大兵趴在桌上喊“老板, 算账!”同样是个高鼻梁、凹眼窝的老板拿着计算器按了几下说:“一共三千九百 元,打折,给三千五算了。”邝大兵哆哆嗦嗦地数了三十五张“大红版”,交给老 板。老板看在他们有贡献,又醉成了这个样儿的分儿上,就用自己的车将他们送到 了邝大兵居住的帝豪旅行社。旅行社服务员打开门,他俩偏偏倒倒蹿进门,和衣躺 在床上,死猪一样。 第二天酒醒时,已是正午时分,他俩坐在床沿上,感到浑身酸软,烂泥一般。 蓦地,重庆老乡像陡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冲邝大兵问道:“唉,睡了你的铺,喝了 你的酒,吃了你的烤羊,我还不晓得你姓啥子、叫啥子呢!”邝大兵向他报上了自 己的姓名后反问道:“我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呢!”重庆老乡说:“我姓高,叫德 得。”接着高德得带着埋怨的口气说:“那天在火车上你为啥子一句话都不说?好 高傲哦!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今天怎么哇哇地,话像索索儿串到一样?” 邝大兵说:“我是山旮旯里走出来的打工汉,在车上一般不跟别人说话,怕上当受 骗。”高德得问:“你的家在啥子地方哟?”邝大兵说了一通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身 份证上的住址。高德得又问:“你为啥子不像我们四川、重庆一带的口音呢?”邝 大兵说:“我只有十几岁就走出了三峡,在江峡市和武汉市打了几十年工,原来的 口音变得一点也没有了,现在讲的都是湖北话。”高德得说:“那我们还是真正的 老乡呢!最近你在啥子去处发财?”邝大兵说:“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还没找 到糊口的地方呢!”高德得瞪着圆圆的大眼说:“日月潭房地产开发公司正在招收 房屋营销员,昨天才贴出广告,你到那里去试试看,我也在那里做活路。”高德得 说着,突然“咦”了一声,接着说:“坏了,坏了!今天我上早班!”他拿出手机 看了一下时间,从沙发上提起昨天在沃尔玛买的几包东西就准备走。邝大兵也拿出 手机伸在他眼前说:“几点了?你看几点了?猴急猴急的,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今 天的早班你赶不上了,人家已经下了班,不如下楼,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后一路走, 我也想去碰碰运气。” 日月潭房地产开发公司在珠江岸边一大片空旷的土地上。高德得抄近道,从一 片荒草地跑到他应该去的地方一看,与他同班的同事一个也没看见。他又跑向办公 楼,在楼下,又碰见了邝大兵。俩人正准备进门,戴着大盖帽、穿有几条红筋制服 的保安拦住了他们。高德得拿出工地施工人员的塑料牌牌儿,保安瞄了一眼,示意 让他进去。邝大兵也拿出身份证,交给保安过目,保安看了一下身份证说:“你找 哪个?”邝大兵说:“我是刚到广州的农民工,今天看到了你们的招工广告,我是 来应聘房屋营销工作的。”保安将他打量了几眼说:“房屋营销部在五楼,去吧!” 高德得在一楼他住的那间统铺房里看到了与他同班的同事。同事们七嘴八舌地 说老板有话:叫你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今天必须离开工地。听完同事们的话, 高德得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在他原来的床铺上,老半天说不出话 来…… 然而此时,邝大兵正在五楼房屋营销部门前,伸手“当当”地敲了两下,听见 室内一个操着岭南口音的人喊了一声:“请进。”邝大兵推开门,只见一台电脑前 坐着一个胖胖的、弥勒佛似的中年男人。邝大兵站在房中,礼貌而不失风度地作了 简单的自我介绍。胖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位衣冠楚楚、气宇不凡的应聘者说 :“请坐,请坐,咱们坐下来谈吧!”最后谈妥的结果是:一个月试用期,每月工 资二千五百元,试用期满,经老板考核合格后,按房屋销售收入的百分之一领取提 成。 邝大兵轻而易举得到这份工作后,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试用期间,就卖出了 一百多套三居室和四居室的房子。 董事长赞许地说:“干得不错,我要把我的事业在大陆做大做强,就需要你这 样能吃苦、爱动脑、会办事的人。”总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干得好!你在营销 部好好干,争取年底把营销部主任的担子担在肩上。” 营销部胖主任知道领导的意图后,处处找邝大兵的麻烦、设障碍,并在领导面 前拆台说他的坏话。可邝大兵哪里是农民工?他早就习惯走官道、溜须拍马这一套 了,在谋人与谋事上都在胖主任之上。公司领导经过考查分析,得到的结论是:胖 主任居心叵测,害怕别人占据了他主任的位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撤换了胖主任。 邝大兵轻而易举地坐上了日月潭房地产开发公司房屋营销部主任的交椅。 年底,在公司的表彰大会上,不但表彰了邝大兵的先进事迹,还给他奖励了一 台“标致”牌小轿车。表彰会刚一结束,《羊城晚报》、广州市电视台、广东省电 视台的记者们纷至沓来,拥向这间小小的营销部。一段时间,电视台以及几家报社 都把邝大兵的先进事迹当成了头版头条。2006年元旦刚过,邝大兵接到了广州 市政府的通知,通知是这样写的:“邝大兵同志:经广州市政府研究决定,请您于 2006年元月10日在广州市政府礼堂参加外来工十佳先进工作(生产)者表彰 大会。” 元月10日上午,广州市政府礼堂装扮一新,室外彩旗飘扬,室内花团锦簇。 上午八时三十分,一千多个座位的大厅座无虚席。市委市政府领导以及劳动、 宣传部门的领导一改往常坐主席台的习惯,依次在观众席一二排就坐。专门从广州 市文工团请来的乐队在舞台前的乐池里各就各位。广州市各新闻单位在领导就座的 旁边,架起了一排排摄影机摄像机。上午九时整,表彰会正式开始。当主持会议的 广州市副市长宣布十佳先进工作者入场时,在阵阵欢快的音乐声中十名先进工作者 身佩“十佳先进工作者”的大红斜披,依次从礼堂前门步入会场。顿时,全场起立, 鼓掌雷动。 邝大兵两腿微微分开,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目光无神地盯着地下,就像害 羞,又像在思考着什么别的事情一样。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个名出得太大了,对 他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广州是全国对外开放的先进典型,广州的电视是通过卫星 转播的,广州的报纸哪里都看得到,难道准江县的人就看不到?这种受表彰的场面, 邝大兵见得多也经得多了,不足为奇。时间的长河向后倒流三十年,1974年, 刚满十六岁的邝大兵,不,那时叫邬大雷,赶上了贫下中农占领上层建筑的末班车, 走进了县直机关。开始,他看到那些干实事、说真话、说实话的人总是命运不济, 命途多舛,而那些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吹牛拍马、好话说尽、坏 事做绝的人却年年得先进、当模范。他心上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一次,他在档案 室翻阅档案材料时,看到了如下两件事情:几年前,县文化馆一个搞创作的作者和 一个名叫杨如君的人一同被派到江城大队接受再教育。一天,生产队长安排他俩一 同去补种花生。作者拿着锄头在没生出花生苗的地方使劲地挖着坑,殊不知,他一 锄翻起了一粒侥幸没有烂掉,刚刚生出半寸长胚芽的花生豆,他悔恨不已。杨如君 当时也没说啥,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补种完花生、收工回家后,杨如君 就跑到大队贫协主席家说:“作者思想意识坏,把已生芽的花生豆挖掉了,这是破 坏生产,破坏社会主义刚刚冒芽的新生事物,是赤裸裸地反对文化大革命。”江城 大队贫协主席杜品听后,一拍桌子,龇着两颗长长的金黄色门牙说:“这还了得, 一个反动文人,真是反动到了脑壳上长疮,脚板心流脓,给我批!给我斗!”于是, 在半个多月时间里,一伙民兵背着土铳,押着这个脚板心流脓的作者到各生产队游 斗。本大队游斗完了,杜品又决定把他押到北大巷大队去肃清流毒,没想到,半路 上,这位作品等身的作者就投河自尽了。作者跳河后,杜品还指示说:“作者的尸 体不准任何人打捞,谁打捞了,谁就是同情坏人。”杨如君因为敢于同坏人坏事作 斗争,揭发坏人坏事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准江县民兵团参谋长。邬大雷看了这份材 料后,手在微微发抖,心在怦怦直跳。这件事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上打下了深深的 印记。 第二件事也让他感触颇深:一天早晨,准江县人武部全体人员在搞早请示。正 当他们手里举着红本本、虔诚地念语录的时候,一条野狗突然蹿进了这个严肃的队 伍。政委立即吩咐迅速将狗赶走。在这个队伍里,不是部长就是科长,唯独枪械员 高长林没当官儿,赶狗的事就落在了他头上。他赶了几下,狗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 还张着嘴、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唬唬”的吼声。 高长林又找来一根练习刺杀的木棍,一边赶一边说:“你这个狗东西也想参加 早请示!”其实,这天早上,一位科长正在吃早餐,手里拿着个肉包子,吃得满嘴 是油,一听说要搞早请示,慌了神儿,来不急了,就将没吃完的半边肉包子用纸裹 了一下,装进了包里。狗的嗅觉灵敏,嗅着了肉包子的气味,便跟着寻上来了。 狗也想参加早请示,这还了得,明明是在侮辱我们伟大的领袖。他们对高长林 不光天天批斗,还天天用棍棒拷打,谁若不打,谁就是不保卫我们伟大的领袖,谁 就和高长林是一丘之貉。批了一个多月,打了一个多月,高长林仍不思悔过,最后 给他戴了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遣送回高家坪老家,交贫下中农管制。 要说第一件事对邬大雷有所触动,那么第二件事就根本改变了他做人的方法。 他见人一脸笑,从不说人家的坏话,特别不说领导的好歹,领导说是一,他就说是 一,领导说饺子是树上长的,他就跟着说我亲眼看见先开了饺子花,后来就结出了 饺子。一次,与邬大雷一同被抽到机关来对机关的人进行再教育的贫协主任,正在 办公室对一个写歌谱曲的人训话:“你们这些鸡屎(知识)分子,就是天天出工不 出力。一个锅(歌)不要一袋烟工夫就唱完了,你们却一写几天也写不出来,就是 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有意小鸡带公鸭(消极怠工呀)!”其他人都在一旁笑得直 捂嘴。邬大雷却正着面孔说:“是,是的,他们就是比鸡屎还臭。”邬大雷改变了 做人的方法,收到了奇效,机关的人还没教育好,他就弄到了一张党票,户口和粮 油关系也转到县城,成了机关队伍中的一员。 今天,邝大兵站在广州市政府礼堂庄严的颁奖台上,接受广州市领导披红戴花, 嘉奖授勋,他的心情格外复杂。其实,他想得更多又十分留恋的还是在准江县当动 迁局局长、春风得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