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欧阳神医张大了嘴巴。欧阳神医张大了嘴巴的样子令人可怕。这无疑是一个非 常棘手的事情。强盗一下劫走二十个娃娃,明显地意味着需要一笔巨大的赎金。由 于问题出在同和堂,这笔数目惊人的赎金无疑就砸在了他头上。面目清癯的神医像 是经不住这一击,一下就蹲在了方砖地上。 那位老人对我说,欧阳神医名叫欧阳用,就是当年那位太医监的后代。太医监 不但医术高明,对占卜术也造诣极深。他光宗年间被选进宫中,算是三朝元老。到 1644年崇祯濒临灭亡之时,他已高龄八十有六。事实上在这以前,他已推测出 自己将死于崇祯手下。他认定这是命运,逃不脱的。为给后人留碗饭吃,他命令太 医们每人研制出一剂名方。并明文申明:名贵药方并不一定用名贵中药,能用一些 平常的草药治愈奇病,这验方才显出名贵。那时候宫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中草 药,宫里宫外的皇亲国戚和大臣不乏临症者,太医们的智慧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都 发展到了极致。每每成功一个,太医监就用蝇头小楷写在线辑的宣纸本上,最后收 集成厚厚一册让贴心仆人捎回了陈州。太医监死后,其后代便在陈州城里开起了同 和堂。 二十个娃娃突然失踪的消息很快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陈州城。然后又反馈 到封台村。二十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如丧考妣,呼叫着奔向封家酒馆。那时候封老 板已经得知消息,为证实消息的准确性他已派人飞马奔向陈州同和堂。封老板面色 沉稳,望着呼天号地的男男女女只是冷静地抽他的水烟袋。黄铜水烟袋在他的手指 间闪着光亮,“呼噜呼噜”的叫声使人联想起寻找母鸡发泄精力的骚公鸡。许久许 久,他才吹了一下火媒子,扫了众人一眼,说:“若是十匪绑票,想的是钱!若是 同和堂的两个值班相公捣鬼,想的也是钱!常言说: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这 是江湖规矩,怕甚?”说完,眉头很吃力地蹙了一下,命令下人说:“备车!” 那位老人说,这二十个娃娃都是封老板费了好大神培养起来的小酒鬼。从五岁 开始,让他们练习酒量,直到七岁方可喝上二斤黑谷酒。黑谷酒虽然度数不高,但 喝多了照样醉人。娃娃只要能达到沐浴的酒量不被淘汰,待遇和相公一样。事实上 这些娃子一年里只能沐浴两次,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每次忌食的时间是七天。 也就是说,娃子们一年只要忌食饮酒半个月,就可以得到同相公一样的全年报酬。 这待遇显然是极诱人的,封台人经不住诱惑,皆把自己的娃子训成“酒鬼”加入这 支队伍。至于封老板如此兴师动众为同和堂效劳能得到什么好处,至今仍属于陈州 一谜。只是每年沐浴时,封台村就像赶会一般涌满了四乡八镇的村民和外地客商, 所以封家酒一直畅销不衰。现在想来,畅销不衰的原因,除去酒香不怕巷子深之外, 很可能要与封家这种奇特的广告效应有关。 那一天封老板坐着轿赶到陈州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时分。半下午的太阳已经偏 西,偏西的太阳斜照着同和堂,同和堂就显得愈加雄伟和辉煌。可以说,这是陈州 城最好的建筑,一连三进的大宅院占了近十亩地,紧靠南坛湖,坐南朝北,青色围 墙高高耸立,掩映在城湖中的荷花芦苇之中,显得格外皎洁、静谧。门外的湖水之 上,架着一座很宽的青石板桥,湖畔种有株龙爪柳和垂杨柳。门前与板桥之间,有 一片阔场,以备主人和来宾停车放轿。高台阶营业大厅临街面北,一字排开全是镂 花格子门。厅的上方,悬挂一块巨匾,上书“同和堂”三个大字,据传是清初陈州 著名书法家段正则的鸿爪。台高三尺有余,站在街上可把铺面一览无余。柜台和百 屉药橱都是朱红色的土漆漆成,幽幽的光亮中映出无数个活动人影,很是奇观。戏 闹的娃子们常来药店里举手投足扮怪相,然后伴随着大人的呵斥声一哄而散,换来 相公一脸笑。 紧挨售药大厅偏西有一过车门,专供人们平常出入。入门进院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座假山,也是第一进院的屏障。假山前面,有十余行花木盆景呈东西排列,内 有秋菊、月季、兰草、海棠、晚香玉、一品红等常见品种,也有金桂、艮桂、月桂 等奇花异草。可谓万紫千红,赏心悦目。假山的后面,是一荷池。荷池的东厢和西 厢全是库房。荷池后面,是一客厅,也是欧阳神医问诊和接待一般客人的地方。客 厅周围种满了牡丹和芍药,四角还有四棵龙须槐。绕过客厅两侧的月亮门,都可以 进入二进院。二进院里的草药味儿已基本消失,漂荡的是阵阵芳香。二进院的两侧 是藏书楼,正中门楣上有一大匾,上书“野香”,亦系段正则所书。东侧是木制阁 楼,也是主人和太太们的下榻之处。二进院正中又一个大客厅,是欧阳用接待达官 贵人的所在。客厅很高大,是同和堂的主体建筑。东西遥相呼应,与前后两进浑然 一体。既有江南建筑风格的小巧玲珑,也有中原地带的巍然大气。又由于依水临风, 酷似一幅天然画卷,极为壮观。 封老板下了马车,从西侧门走进后庭院。走道的两旁长满了冬青和芭蕉,带点 腥味的湖水气息随风飘荡。封老板在相公们的一片问候声中绕过荷池迈入月亮门, 等到“咚咚”药臼声消失的时候,清瘦的欧阳先生已经面色灰暗地从二进客厅里迎 了出来。 封老板被让进客厅。二进客厅虽然富丽堂皇,但由于主人心情低落,一切也便 显得毫无生气。仆人为封老板看了座,又沏了香茶,然后退避三舍。这时候客厅里 只剩下封老板和欧阳神医。欧阳神医望了一眼身材魁伟的封老板,相形见绌地塌下 了瘦弱的身腰,少气无力地说:“这真是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儿!” “那方有信吗?”封老板装出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大度地呷了一口茶问道。 “至今没半点儿信息!”欧阳神医颓丧地回答:“按常规,土匪绑票之后应立 马通知准备赎金的!” “这就怪了!”封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是不是你得罪了哪家大王?” 欧阳用想了想,最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说:“想我欧阳家,历代行医,以善为 本,而且遵照认患者不认贫贱的家训,一视同仁,何有得罪歹人之说?” 封老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恕我冒昧,你府上那两位相公……” 欧阳神医望了封老板一眼,说:“尊兄请放心,这事儿肯定不是我家相公所为! 虽有家贼难防之说,但从他们的气度上看,多属小人之列,是干不出如此惊天动地 之大事的!更何况,他们的儿子昨黑里也突然不知去向了!” “会有这种事儿?”封老板惊讶地叫了一声,最后说,“事情如此复杂,想来 是预谋已久的!再说,贤兄威震陈州,一般鸡肠狗肚之辈也不敢有如此妄想!如果 是土匪所干,这匪也绝不是无名之辈!一般说,匪大规矩多,我想他们会按江湖之 道很快递来快信讲价钱的!” “钱倒不怕,只怕伤了无辜!他们同时绑走两位相公的两个娃娃,很可能是为 了要挟我家相公!只是他们都是不足十岁的顽童,如此一惊一吓,落下后患怎么得 了?”欧阳先生扬起善良的双目,担忧地说。 “所以暂不可告官,尽量私了,以免后患无穷!”封老板的脸上也布满了阴云。 这时候,突听前院有人高喊:“赵三爷驾到!” 赵三爷就是土匪赵三刀,是陈州一带黑道上有名的大人物。那位古稀老人望了 我一眼,声音苍老地说。赵三刀和欧阳神医是朋友,原因是有一次赵三刀受重伤, 多亏欧阳先生施展神技才保他一命的。娃娃们失踪之后,欧阳用首先请来赵三刀, 要他帮忙打听是哪位高手劫走了娃娃。也就是说,欧阳用是按江湖规矩来的,只请 赵三刀做个中人,来回说和。只可惜,那一天,赵三爷带来的消息并不能使欧阳神 医和封老板兴奋。因为赵三爷打听了一天一夜,问遍了周围所有的黑道名流,皆说 没干这个活!那位古稀老人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像是故意卖关子,狡黠的小眼睛对 我眨了眨,然后张开了嘴巴许久没合拢。大概就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那娃穿着一条很脏的裤头儿,光溜溜的脑袋,圆圆的大眼睛。他用陌生的目光望着 我,小手不时地抹鼻涕,脸蛋上沾黑了两块,样子滑稽又可笑。那娃娃是老人的孙 子。他说让他爷爷回家去,原因是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那老人遗憾地望了我一眼,站起身来开始认真贯注地抖擞裤腰,确认内里没混 进麦草什么的之后,才小心地用大带子扎了,然后对我说:“以后吧,以后再讲, 长着哩!”我颇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老人手牵孙子踽踽远去的背影,许久才 转身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