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阳冒红的时候,老白已经走出很远了。瞅瞅山下,景致渐渐由熟悉变得生疏, 老白知道,这里该是邻县风城地界了。停下脚步,想。想这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沿 着山冈走,既难寻找吃食,又让人顿生疑窦,一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人说,拿 不定主意的人,有摸腮帮子的嗜好。老白呢,也不例外,也摸起腮帮子了。一摸, 就摸到一片蓬勃的草莽。再摸,还是草莽。老白低下头,看那衣着,灰不溜秋的, 一身草屑泥土,满头高粱花子,实在与通缉令上那个英武逼人的义勇军司令判若两 人。于是,一丝悲凉就掠上心头了。未待品咂,山下传来一声粗长的鸣响,有火车 从山坳里钻出来,顶着浓白的雾气,呼啸震颤,穿行而过。老白的目光,跟那火车 走。走啊走,眼前就有了飘移的坡地、飞逝的树木,还有一闪而过的小桥。小桥陈 旧破败,落寞苍老。火车呢,越跑越远,越跑越小,渐渐地,由巨蟒跑成一条细细 的蚯蚓了。四周的景物,也随着变,由冷寥山谷,变成一座影影绰绰雾气蒙蒙的小 镇了。不用细看,仅从轮廓上,老白就能认定,那里是凤城的通远堡。在奉天念书 的几年里。每逢回家、返校,老白都从这里上车、下车。一来二去的,早对它熟稔 得像自家田产一般了。老白想,何不放弃山道,改乘火车呢?车上虽有伪警盘查, 谁会注意跟逃难灾民一样的自己呢?老白清楚,日本人的眼睛,此刻是盯着山林的, 像渔夫盯视水塘似的,一眨不眨。有一天,鱼儿们猛的跑到树上了,任你眼睛再锐 利的渔夫,一时也会把它认作树叶的。想到这里,老白拿定主意了。他要把自己变 作一条鱼,然后出其不意地,挂到“树趟子”里去。 当下,择一荒僻小路,大模大样的,走下山来。 走在沟趟子里,感觉更荒凉了。树不多,蒿草却挺深。深的地方,齐到人腰。 四下里,也静,静得空气水一样透明。亮白的阳光,在干草上流出碎杂的细响。刺 啦刺啦的,沁人心脾的那种。猛然间,一道暗影破草跃出,陡起的风中裹着肥重的 肉身,挟着风,扑面袭来。老白偏过脖子,一抬胳膊,险险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撞 击。回身看那异物,早弹丸般弹射而去。空气中,落下个冲撞出来的巨大孔洞,浑 圆、颤抖,水波一样层层扩散。正疑惑着,又一道黑影振翅而起,惶措疾遽地自眼 前掠过。这次,老白看真切了,是一只山鸡。惊恐的眸子晶澈透明,一潭涧水般摇 曳着、幽深着。山鸡呢,飞出一段后,从容了,也松释了,展开尾翎,舒缓地滑翔 起来了。山谷里,绽出一朵绮丽的花环,于一派萧瑟中,五彩尽呈,斑斓抢眼。 老白站在沟底,怔怔地,看了盛开与凋谢的全过程。看完,接着走。走出不远, 看到一户农家。家中无人,三五只母鸡聚在柴垛下,神情专注地刨那地上的雪。老 白无意逗留,加快脚步,继续走。越走,人烟越密。几个孩子聚在村口,蹦着,跳 着,奶声奶气地叫唱。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声音很响, 很脆,又响又脆地,把老白送上了车马喧腾的大道。 上了大道,接着走。傍晌的时候,老白来到通远堡了。沿着街衢,一路走过, 依次是大车店、棺材铺、浆洗店、杂货铺、铁匠炉、成衣店、烧锅坊、颐春苑…… 街上看起来,跟以前差不多,人杂、车挤、声乱。差的,是街心山墙上,多出了 “仁丹”二字。最高的房脊上,插上了膏药旗。膏药旗有白有红的,抖在风中,煞 是扎眼。镇公所外墙上,差出的更多,数数,多出八个字: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不 时地,有屁驴子(摩托车)嘟嘟怪叫着,里出外进。一出一进间,那行排列均匀的 石灰大字,就被冲撞得时断时续,有离有散了。 老白走到火勺铺门前,停住了。停在那里,悄没声儿地看。看出卖火勺的掌柜, 本是极善经营的。屋里煎炒蒸炸着,门前支口铁锅。铁锅呢,是烙火勺的。一烙, 满街筒子都是香味。老白看一会儿,买了火勺,然后蹲在墙根下,埋头去啃。啃几 口,咂咂嘴,味儿挺正,却难以下咽。太干,噎,还拉嗓子。抬起头,看见店门半 敞着,雾气从里面溢出来,热乎乎水漉漉的。老白站起身,走进屋子。进屋一看, 靠里的桌子上,三五个男人正在喝酒,身影雾绰绰的,吆五喝六。老白靠门找张桌 子,坐下。坐下要碗酸菜汤,喝起来了。里头那张桌上,几个人喝着唠着,谈兴正 高。老白听到他们中有人举起酒碗了,举碗的,自然是朝着端酒的,叫声大哥。叫 完,说咱棒子队,咋就你脑皮厚呢?那饿得走路打摆子的马胡子,别人挑着灯笼都 抓不到,咋就钻进你家了?端酒的说,这你比不了,啥人啥命嘛。肥猪拱门的事儿, 谁都碰得上吗?说完一撞,撞完就喝。老白扭头看去,粗瓷大碗扣在一张脸上,胡 髭从碗边龇出来,龇得喉结暴突,上下蹿动。老白回过头,听到那人咂下嘴,很得 意、很夸张地炫耀起来。你小子,跟我比?我马二打张作霖那阵子,就他妈当兵吃 粮了,你在哪儿?这点毛虾杂鱼儿算什么,哪天,我抓到人鱼了,哥带你们几个, 去颐春苑逛逛。众人听了,爆起满桌的赞同和喝彩。 喝了汤,头上汗渍渍的,老白就想找个东西,擦擦了。刚起身,感到有只手搭 在肩上了。老白一激灵,手就探向裤腰了。探一半,想起来了,想那盒子炮已藏在 自家柴垛下了,手就停住了。搭肩膀的,是个日本人,还带着个婆娘。日本人的鼻 梁上,架着眼镜,看去,挺斯文的。人挺斯文的,事却出得蛮横。蛮横地一摆手, 示意老白让开。老白顺他手势,看到里面有张小桌。桌面水涝涝的,且不见阳光。 老白明白他的意图了,哈哈腰,端起汤碗,挪到小桌上了。放碗时,溅起水,水溅 到邻桌人脖颈上了。邻桌人回过络腮胡子,白老白一眼后,回身喝酒了。老白知道, 他是马二。冲马二的脑勺,赔赔笑脸。再吃的时候,没滋没味的,加上肚里已经有 底了,所以,胡乱吃几口,老白就想起身离去了。 身子站起来了,衣角却挂住了。 老白低下头,看那棉袍下摆上,攥一只手哩。这才明白,是让人拉往了。顺着 手,往上看,看到拉他的,是马二。马二头发乱糟糟的,茅草一样。马二胡子拉喳 的,也茅草一样。马二咧着牙花子,黄焦焦地笑。兄弟,哪的人呀?老白抹下嘴巴, 回过身,说俺是哨子河张家堡子人。说完,见马二露出迷惑之色,猛想起这里是风 城地界,老白就补了句,是岫岩的哨子河,岫岩人。马二这下明白了,脸色温善地 点头。这么说,咱们可是邻居喽。说完,回头,回向同桌的人。凤城岫岩相邻,我 这样说,不错吧?见同桌纷纷点头,马二的兴致就高了。远亲不如近邻。既是邻居, 何不一起坐下来,喝两盅,暖暖身子?老白摆摆手,冲马二,也冲那帮人,说不啦 不啦,俺要赶火车哩。马二听了,放开衣襟,却拉住老白的手,赶火车?这数九隆 冬,天寒地冻的,兄弟要去哪儿呀?老白看眼马二,说俺去奉天哩。马二一听,满 脸关切地贴近他,这兵荒马乱的,兄弟去奉天,做啥呢?老白挠着脑勺,露出难言 之色,说俺找俺姐哩,这不快过年了嘛,找她,串俩钱儿使使。马二侧过身,吐口 唾液,骂声这年头,怎么都他妈紧巴巴的。骂完,叹气,手在老白的手上揉捏起来。 马二一边捏着,一边翻起白眼,瞅那房梁。瞅得同伙面面相觑,跟着仰起脖颈,去 看房梁上,有啥西洋景。 瞅一阵,马二不瞅了。马二回过头,说兄弟干啥营生的,日子这般紧巴? 老白说,能干啥呢,庄稼人呗。 马二说,庄稼人也有勤有懒呀,兄弟可是个勤快人哪。 老白说,老婆孩子一嘟噜。不勤快,得饿死。 马二说,兄弟脸上的冻疮,为啥这般邪乎呢? 老白说,上山砍柴冻的啊。肚里食少,炕总得热乎吧! 马二说,经常上山吗? 老白说,有空儿就去。 马二说,这倒怪了。 老白说,哪儿怪呢? 马二说,手呀。大伙儿瞅瞅,这是砍柴人的手吗!? 马二说着,举起老白的胳膊,身子也站起来了。这是庄稼人的手吗!? 老白说,大哥,你取笑俺哩。不砍柴不种地的,俺靠啥活人呢? 马二脸色一变,觑着老白。要我看呀,兄弟活人的路数,不是枪杆子,就是笔 杆子! 老白说,大哥抬举俺哩,俺是撸锄杆子的。 马二不听。马二回过脖子,差声喊道,都他妈眼睛吃屎了咋的,快,抄家伙! 一阵忙乱后,众人抄起棒子,把老白围在中间。 马二接过棒子,敲着另只手的虎口,不紧不慢地说,兄弟,管你是撸锄杆子的, 还是耍枪杆子的,在这儿,咱是蒸(争)不熟嚼(较)不烂了。没法子呀,换个地 方说道吧。 老白扭动身子,大声叫道,你们带俺上哪儿呀,你们别误了俺赶火车呀! 马二一推老白,误不了,警察所就在车站东头,不远啊。 见众人呆愣,马二一跺脚,操你们妈口来,认不得大鱼,还认不得颐春苑大门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