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据《岫岩县志》记载,老白被捕后,一直关在凤城的日本守备队。饱受严刑拷 打,始终坚贞不屈,直至英勇就义。但就笔者所知,他在羁押期间是回过黄旗沟的。 说这话的,是赵连会,他是翻译官赵德贵和宗馨尉夫妇的长子。此外,持同样说法 的,还有黄旗沟八旬老人黄锡昌。他们或耳闻或目睹,都证实说,老白在被捕后, 确实回过一次黄旗沟。 老白回黄旗沟,是被日本人胁迫着,回来起枪的。 起枪的那天,一大早,日本人就开着汽车来了。人们看到老白的时候,五花大 绑的,日本人正从车上往下拖拽。很粗暴,连推带搡的。老白是跟头把式、趔趔趄 趄地进的村子。村里人平日都跟他熟,这时候,见他夹在日本人中间,目光空洞, 面沉似水,就不敢同他打招呼了。只能站在街旁,或隔着杖子,远远地观望。老白 的腿,可能让鬼子打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个子比平时矮了许多。日本人他们前 头走,村里的大人孩子跟在后头看。走在队尾的,是翻译官赵德贵。赵德贵中间停 下一次,似要轰赶尾随的人群,后来摇摇头,也就作罢了。村人见状,愈发大了胆 子,紧凑地跟在后面,几乎是脚踪码着脚踪了。那天早晨,很冷,是那种有雪无风、 冻天冻地的哑巴冷。日本人的皮靴踩在雪地上,扑哧的,直辗人们心尖儿。老白呢, 是光着脚片子的。光着脚片子走在雪地上,听起来,声音也扑哧的。 一行人在沟里兜一圈后,就穿村而过了。村人跟出沟口,拖拖拉拉地,散在山 道上,羊粪蛋一样。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来到山前,停住了,停在小庙前面了。 小庙呢,让雪捂得严。只露出少许的门脸,新媳妇出嫁一般,蒙着盖头哩。小 庙的东面,就是二丫搭的窝棚了。雪大,窝棚多半埋在积雪下面,不细看,真不容 易看到。二丫这时候,也许听到动静了,脸色木木地,从窝棚里走出来,踮着脚尖 儿,朝这边望。 日本人也看到二丫了。他们反应冷淡,跟没看到什么似的。 老白径直越过妻子,素不相识似的,走到柴跺前,停住了。老白停住了,日本 人也停住了,叽里呱啦围在老白身后,围成屏风状。 二丫站在这边,怔怔地看。看到男人抬起脚,在柴跺前比划一下。看到一片皮 革织物的臃肿中,男人的脚,显得简约而裸呈,特扎眼。二丫的心被扎疼了,二丫 看不下眼了。她一拧身子,回到窝棚里头去了。 领队的日本人看明白了,冲着身后,摆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就站出来,忙不迭 去摘肩上的枪。摘下枪,又脱大衣。然后蹲身、探头,然后撅起屁股,朝那柴垛底 下看。看到一块松动处,就挽起袖子,伸手去掏。掏了半天,还掏。当官的就不耐 烦了,冲他屁股呱啦几声,然后拧过脸去。当官的一催,当兵的急了,使出吃奶的 力气,将胳膊往里探。一探,柴草就刺到脸上了,刺得嘴丫子都咧上耳根子了,狼 一样。 咧了半天,显出松释之色了。接着,收拢胳膊了,收得同伙们屏声静气的,心 里直打小鼓儿。 终于,就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羊皮包裹了。掏出来,打开,里面果然是把手枪, 黑不溜秋的,挺旧。当官的接到手上,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神色。端详半天,转过 身,拍着老白肩膀,叽里呱啦地说话了。说一阵,停了,停下摆摆手,赵翻译就颠 颠儿走上前来,冲着老白,竖起大拇指。老同学,太君夸你呢。说你是一个诚信实 在的人,说这样很好,小野太君很喜欢!太君还说了,今天是个良好的开端,希望 你把马胡子更多的藏枪指出来,消弭隐患,缔造并开创日满亲善的美好未来。 赵翻译说完,眼睛转向小野。见小野点头了,赞许了,狗颠尾巴般闪到一旁去 了。 日本人目的达到了,情绪就好了,带上老白,往回走了。刚要走,斜刺里抢出 一个人来,不管不顾地拨开众人,拉住老白。日本人骇然大惊,闪身一看,见是那 个丑陋的女人。女人抱住老白的腿,眼中蓄满泪水。女人摸着老白的脚,嘴上絮叨 不止。一边把靰鞡往老白脚上套,一边颠三倒四地埋怨自己。少爷,都怪我不好, 让你受苦了。刚才掏枪的日本兵,觉得这事唐突,抡起枪托,上前要砸。赵翻译拦 住他,推向一旁,说这是个疯子,太君,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日本人看看赵翻译, 脸色将信将疑的。赵翻译就想再说几句什么,解释解释。正想着,背后突然一声厉 喊,吓得他两腿一绷,一激灵转过身来。 赵德贵,你才疯子哩!你不疯,怎么给人家当狗呢?二丫这时立起身,拉住赵 翻译衣领了。亏你是个念书人哩,看把少爷折腾成啥样了?还同学呢,良心叫狗吃 了哩! 赵翻译被骂得脸颊通红,失措地扫了眼四周。四周的日本人,袖手抱膀地站在 一旁,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 赵翻译扭过脸,冲着小野连连摆手。这疯子,过去是老白家的使女,平日就傻 拉吧叽的。太君,你看我把她拖开。 听到说她傻拉吧叽的,听到还要把她拖开,二丫的火就蹿上脑门了。她胳膊一 提,赵德贵细瘦的身子立时挺起来了,有只脚,几乎就悬空了。 看到要拖开女人的男人反被女人拎得鹰抓小鸡一般,在场的人,轰的笑开锅了。 村里两个小伙子,甚至没深没浅地跳起身,嗷嗷怪叫着,起哄了。 老白一旁看不下眼了,就喊。二丫,别闹腾了。放开他,你回去吧。 二丫听了,回过头,脸色决绝地望着老白。不,他把我家老爷们儿抓了,我不 能就这么饶了他。除非,他把我也一同抓去! 二丫嘴上虽硬,手上还是松了。赵翻译忙不迭缩起脖子,一蹿三跳地逃脱了。 疯婆子,你以为你谁呀?!赵德贵一旁揉着嗓子,顿足叫骂。太君抓的是南满 马胡子司令,你他妈屁都不顶一个的使女,掺和啥,找死呢你? 骂着骂着,不觉凑回去,赵德贵伸出手,去抓二丫胳膊了。不想,反被二丫抓 住了手腕,一拽一搡间,身子连连退去。退到小野跟前了,小野就伸出手,提住赵 德贵的后颈,才使他站稳脚跟。赵翻译回过头,恰与小野打了照面。小野就冲着他 的鼻子,恶声恶气地吼,吼得唾沫溅了他满头满脸。八嘎!你的,演戏的干活,良 心坏了的! 未待解释,冷风已刮上赵翻译脸颊了,刮出一声亮脆的炸响。赵翻译觉得,脸 上火辣辣的,眼前金灿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车轮转了。 懵头懵脑中,赵翻译听到小野又一声吼。吼叫的内容,正是他极力预防并阻止 的。 带走。统统的带走! 带走后的老白夫妇,被关进风城西郊的日伪监狱。看押他们的,是日本守备队。 从黄旗沟回来的路上,小野的心情就很好。后来,进城了,下车了,走进铁栏 森森的甬道了,小野的嘴上,还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哩。把老白夫妇移交看守的时候, 小野才板起脸,不咿呀了。小野吩咐看守队长,将老白夫妇同羁一室,饮食起居, 好生照料,以奏消磨软化之功效。 小野这么安排,老白夫妇在狱中的处境,就变得宽松了。看守们小心翼翼地服 侍他们,先是扫房,后是铺床,然后换被子,然后换褥子。一番手忙脚乱的折腾后, 总算安顿下来了。安顿下来了,就撒手了,没人监视,也没人打扰。只是到了吃饭 的时间,才有人来,把鸡鸭鱼肉如时正点地送进来。送进来,两口子也不客气,也 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风卷残云地造。造饱了,躺回各自的床上,一个头朝东, 一个脸冲西,蒙头大睡,鼾声如雷了。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吃,就这样没白没黑地睡, 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依然周而复始,依然一成不变,似乎一九三五年的冬 天,完全可以按部就班、以此类推地打发了。 慢慢地,人白了,脸胖了,吃不动了,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咋整?两口子坐 在床沿上,一声不响地,脸对脸看。老白看二丫,眼里流溢的,有怜惜,有愧疚, 有关爱,也有责怨,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如九曲河汉般斗折、繁复。二丫看老白呢, 目光就没这么复杂了,单纯沉静的,像潭。潭里荡漾的,是如意和满足。要说呢, 老白最受不得的,就是妻子的这种目光了。老白觉得,二丫的眼睛里摇曳的不是潭, 是海。他那百孔千疮的心房,哪里受得了盐水的浸润?!所以,每当看到二丫的这 种眼神,老白就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走了、避开了。移到墙角,或者避到窗外了。 窗外呢,有树。树的枝丫光裸着,疏阔出一块忧郁的天。天不高,有只鹰隼悬在上 面,好半天不动一下。回身再看室内,则愈感逼仄,愈显狭促了。几尺之外,就墙 了,再看,还是墙!唯一让人透口气的,是那扇窗。窗透气,也透光,但透得极不 通畅。窗上罩着铁网,网上焊着铁栏。看到铁栏,老白就想起那只豹子了。豹子被 夹住了,兄弟们把它抬回营地,关进木笼里。豹子腿上的伤,很重,皮开了,肉绽 了,连骨头都龇出来了。但是豹子呢,却一刻不停地在笼中走动。老白感到,那只 一动不动的鹰,那只折了腿的豹子,与眼下的自己,有着程度相近的类似。老白这 么一想,不觉就伤情了,灰颓了。老白的心思,不是二丫能够洞悉的、品察的,但 是老白的情绪波动,却是逃不过二丫眼睛的。二丫看到老白消沉了、低迷了,一旁 就着急了,也上火了。二丫扭动上身,二丫掐捏衣角,二丫如坐针毡,二丫心急如 焚。二丫抵着额头,思摸着,用啥法子,能给丈夫消解一下、排遣一下呢?想啊想, 脑仁子都想疼了。想到最好的,是能给丈夫唱首歌听。他听了,也许能解闷,也许 能消愁的。想到唱歌,二丫犯难了。二丫发现,不怪别人笑她笨,是笨,她竟没什 么歌会唱。二丫的童年,是与饥饿相伴的:二丫的成年,是与劳苦相随的。哪里学 过歌呀,哪里开过心呀?说到开心,其实也是有的,只是太少了、太短了。比如那 次吃到一小块冰糖,比如玩过几次跑马城游戏……都是特开心的事,都是忘不了的 事哩。想到跑马城游戏,二丫就想起游戏时唱的歌谣了。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 打发个小姐送进来……二丫这边一唱,老白那边一怔。老白目光惑惑地,看着妻子。 看她没头没脑的,怎么唱起孩童的歌谣了?老白在困惑中,想起路上碰到的孩子了, 想起自己也是孩子的时候,这种跑马城的游戏,曾伴陪他多少童年时光啊。老白一 边想,一边听,听着听着,听到二丫反复吟唱的只是这么几句,老白就听出破绽了。 二丫是没唱全的,二丫是有遗漏的。实际上,后面还有两句哩。二丫是把后面的两 句给忘了。老白扭过头,偷偷地乐了。老白一乐,目光活泛了,脸上舒展了,心里 变得轻松起来了。 老白的变化,让二丫发现了。但是二丫不说,二丫把它记在心里了,记得牢牢 的。此后,每当老白忧郁的时候,伤感的时候,二丫就唱起这首童谣了。说来呢, 也怪,老白都是念过很多书的大人了,老白都是管过很多人的大官了,怎么一听到 这首童谣,心里就轻松了呢,日子就变得不那么难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