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 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大量的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 不去那里。 一九九七年它建成时,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拉满彩纸,我们红 乌镇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出口气了。”有人这么说, 大家点头把这话传了下去。也有人跳下月台,将耳朵贴在光新的铁轨上听,说: “该不会不来吧?” “除非是国家把这铁路拆了,火车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应道。大家被这掷 地有声的声音稳住,讨论起武汉、广州等大城市来,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 今晚爬上火车,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门升旗了,不知道北京的早晨冷不冷。 下午五点,火车张灯结彩着驶来。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多前呼后拥的人,它猛踩 刹车,齿轮和铁轨摩擦过度,溅出火花。我们振臂欢呼,以为火车就要停下,不料 它长啸一声,奋蹄跑了,车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喷了我们一脸。 后来我们知道,几乎在红乌站建好的同时,铁道部下达了全国大提速的文件。 所谓提速,其一要理解为火车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为有些小站必须牺牲。我们坐 在人工湖畔,看着从不停靠此地的火车从对面铁路坝驰过,心酸地念顺口溜: 红乌镇啊红乌镇, 白天停水晚上停电; 火车一夜过六趟, 睡觉不方便。 我们想这是动物园的观光车,那么多外地人坐在里边,一遍遍参观笼子里的我 们,总会生出一点优越感。我们房子这么矮,路面这么破,什么像样的历史都没有。 我们想它出点事。一九九七年冬它果然在二十里外的茶铺脱轨,不少红乌人去 捡碎片,据说摔得稀巴烂。然后我们和它的关系麻木了,就像习惯一个亲人打呼噜, 我们习惯它在深夜轰隆隆驶过。但就是这逐渐被遗忘的东西,三年后像故事里的伏 笔猛然一抖,抖出一桩大事来。这件事割痛了所有红乌人。 那天傍晚七点半,火车快要驶过红乌镇时,车窗里吐出一只妖怪来,随意得像 吐一粒枣核。那里的铁路坝由山石和水泥加固,一般人摔出,以颅击石,当场即可 报销,可妖怪着地时却伸出前爪疾走,像麻雀一样振翅飞起,又翩然飘落于远处的 田埂。 他悲哀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抽掉了一根烟,然后走近我们。 此前一天,青龙巷的算命先生发癫,交代大家隔夜不要出门。人们见他的手拍 紫了,对街上著名的善良姑娘金琴花说:“小金你劝劝吧。”金琴花走来心疼地说 :“别拍了,好伯,拍坏了。”瞎子却是捉紧她的手臂说:“亲娘啊,明夜莫出去。” “嗯,我不出去,我相信你。”金琴花说。人们爆出哄笑。 妖怪到来的这天是二OOO 年十月八日,政府称之为“十·八事件”,我们红乌 镇人活久了,不习惯记日子,因此称它为“那晚十点的事”。这诡异的事只发生了 十二分钟,晚上十点开始,十点十二分结束,十点前,红乌镇狂风大作,落叶纷飞, 天空裹着黑云,不时有闪电刺出;十点十二分后,天空大开,闻讯而出的人们捏着 没用的伞,恍如坠身白昼。 在这十二分钟内,只有六个本地人像是约好了,从六条巷子鱼贯入建设中路, 迎接上帝派来的妖怪。 赵法才有段时间了,超市老板赵法才每晚七点半提着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头边, 坐到十点,去超市关门。偶尔有人问,还在想狐仙吗?他凄惶一笑。 他心里有个阴险的秘密,就像是搬运工将最后几件货物乱抛乱丢,小学生将最 后几个生字乱写乱画,他要将剩下的生命在这里胡乱消耗掉。他拉开闸,让烈酒燃 烧内脏,湿气像毒针一样钻进脊椎,他发明了这个笨拙的自杀办法,在四十二岁时 驼背,咳喘,白发苍苍。 这样的年纪也曾让他产生拥有一匹白马的想法,他想骑上白云般的白马,离开 红乌镇,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鳏夫。但在一个头发挑染了一撮黄的小年轻骑着光洋 摩托疾驰过后,这个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轻人,遥遥地问:“这车是谁让你骑 的?”年轻人亮出车钥匙上挂着的玉佛,赵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对方盯过来的眼 神就像一匹幼兽恶狠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应该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 他不能僭越。 赵法才的自弃开端于红乌镇一次闻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发生后,赵法才的老 婆把满是橘皮的脸扑上颗粒状的粉底,照着嘴唇画了一个肥满、鲜红的O ,端来八 样荤菜。 “喝一瓶吧,”她说,“喝一瓶吧,我去给你开。”她拿出啤酒,用起子开好, “要不找杯子给你倒上。”赵法才摇摇头,找到瓶盖将还在冒气的它细致地盖住, 然后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头时看见泪水已将她的粉底冲散,便说:“瓦妹, 别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经人吗?每个月只拿五百块工资,哪里有钱买摩托车, 买手机,哪里有钱交话费,她用的化妆品都是羽西的,有几个人用得起?” “别说了。” “你要是还惦记着,就去找她,把我们娘儿几个扔了吧。” “别说了。” 他中止了晚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买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块石头,坐下, 开始了那个宏大而默然的自残计划。 在很远的时候,赵法才曾是名从容的砌匠,细致地调好一桶泥,用砌刀将泥均 匀地抹到砖头的四个边沿,将另一块砖对准贴上去,这样一块块往上贴,贴到房主 没钱了,就封顶。但在女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生下两女一男后,诗意的生活结束 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队扒光了,裤腿像是有三只饿狗扯着,他再也不能骑在屋顶上 吹口琴,欣赏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后的烟头,做生意去了。 他曾买来半仓库的铁观音,以为能改变红乌人的饮茶习惯,但最终还是将它们 一套套送给工商、税务以及每个为我所用的人,悲怆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辞海 》来给店铺起名,但在最后盘下这间超市时,他想都没想就叫“好再来”,既然长 途公路边几十家店铺都叫“好再来”,那就说明它经过了市场检验。 他学会对偷喝汽酒的儿子咆哮:“你喝一瓶,我们从老远运来的一百瓶就瞎做 了,白做了,什么利润也没有了,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有天他做了很多事,干渴 得要死,喝f-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从黑暗中移过来,女人说:“喝吧,都喝光 了。” 他像是刚杀了人,十分负罪。 女人瘸掉是因为从三轮车上掉下来。当时她喊停车,可正爬坡的三轮车发出更 猛烈的突突声,眼见掉在柏油路的一匹布就要不见了,她跳了下去。出院后她流了 许多眼泪,但在手伸进铁盒时,悲伤止住了。钱盒里躺着很多钱,她像慈爱的祖母 轻抚它们。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粗暴的孩子这些年来弄坏了她的腿、手指、门牙以及 乳房,她和赵法才变成了它谦卑的仆人,以至于忘记自己曾是乡下最白的一对男女。 有一晚行房,她在阴部抹点雪花膏,像死鱼一样摊开,重口味的嘴还在说着讨账的 事,赵法才偏过头干完了,从此没再干。 很多红乌镇人都这样,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了,留下房子和存折。 但赵法才在中年的末梢却出了点变故,那天技监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介绍远房亲戚 来做收银员,他出门接,望见一幅在挂历里才会有的风景:一个高挑、白皙的年轻 女子斜坐在光洋摩托上,一手捏着钥匙环上的玉佛,一手拢着耳边的发丝,对着他 若有若无地笑。他躲过这行云流水的目光,像是被猛砍一刀,逃回超市。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