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个月后,他去打货,临行前见她跑来请假,便柔软地问:“什么事?”她脸 红了,“那个事。”他理所当然地应允了。车辆开走时,他偷偷回头,发现她也回 头撒下一瞥。那是属于你的眼神啊,赵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的旅社,他躺在床上无望地思念,BP机忽然响了,反拨过去,便听到那 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像当日技监局办公室主任一样在命令他,“向后转,向前走,走 出门口。”他跌跌撞撞拉开门,看见她穿着第一天穿着的绛紫色T 恤,捏着手机站 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抱紧了他,胸脯像幼兽一样起伏。他在这踏实的感触里暗自流泪, 好似旱地洒下大雨,然后那东西被清晰地抓住了。此后她成为他永恒的思念。他在 无数个夜晚思念这柔软修长的双腿、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新月般翘起的乳房以及叼 住他耳垂的狂野舌头。他说:“渺儿啊,我的手就像船儿滑过你的腰肢,我一路滑 下去,在这里停了。” 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生意人,他像洪水一样演说了半个晚卜,以至当他走进 卫生间时,内心空荡得像一只筛子。卫生间里有油黑的盥洗池、漏水的便池、黑锈 铁丝上别人留下的干硬毛巾以及他松弛的身躯。他摊开手站在镜子前,觉得极不真 实。凭什么呢,你比人家大整整十八岁。他感到脑后有刀锋掠过,有时深夜一人携 款走过朱雀巷,他也会有这种感觉。 回来后,他轻按了下埋在床垫下的腰包,在熟睡的她旁睡了。 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 当时她是真诚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画 上等号,一元等于矿泉水,三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 了一个结沦,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 于不可思议,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 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人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 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 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干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 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因 此他吸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 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因此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 样可恶过。然后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地躺着,呆呆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 而,玻璃窗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 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 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软了,直到卷帘 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地过去开门。卷帘门哗啦啦拉开时,他讨好地说:“哥, 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法全三个乡 下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轰隆隆开进了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儿,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 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了地上,“出这样的 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 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赏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 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 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走上前拍了下她的脸。 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便重重抽了渺儿一巴掌,撇下手时,他看见 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 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像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眼神直勾勾,不要吃不要喝,抚摸钱就 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直至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二OOO 年十月八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的第三十九天。天空像 是一片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儿闪电连轴刺下,甚至照清纷飞落叶 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 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十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 像映出了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 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的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 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 他傲慢地说:“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 金琴花事后红乌镇很多人反应过来,他们并不认识金琴花,其意外就好似发现 了一个潜藏多年的敌特。因此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设想她是上海籍劳改犯与本地 妇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鳏夫的养女,或者是外迁者遗留的后裔,他们为此发 生要命的争吵。 我们公安局曾张贴协查通报,但那个能带给她来历和归宿的亲戚最终没有出现。 在巡警大队有份她的讯问笔录,发现她交代的住址是红乌镇青龙巷三号,但那只是 租住地,房东和她连合同都没签。她不住在那里后,它悄悄倒塌了,人们撑着伞走 在泥泞的街面,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枣树淹没在一堆巨大的尘土中。 我们熟知这个院子,院子的铁门由一把永固锁锁着,墙上扎满碎瓷片,院内立 着一棵不再结果的枣树和一间红砖房,房门倒是常没关好,因此每天下午都会有一 些没长毛的孩子挤到铁门前,看她穿着红纱内裤走进厅堂,对镜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