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阳落山时,她打开院门,走上青龙巷。青龙巷与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时总 是挤满下班的、收摊的和要回乡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见她打着缀满桃花的白伞, 挎着巴掌大的皮包,摇着巴黎交际花才摇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个微笑的姿势, 像皇后那样目不斜视、步态优雅地走过去。也许这时漂浮在她脑海的是煤气灯、椰 子树、可乐瓶子以及圣奥斯汀教堂那样遥远的东西,但我们红乌镇人留意到的却是 她火鸡一般明目的丑陋。 她梳着庞大的发髻,使本已宽阔的脸看起来更大;苍白的脸扑满浓粉,也许是 扑狠了,又补些青,这样青里有白,白中泛青,竞像死了些时日的尸身;她还在宽 大的唇线中央细描了豌豆那么大一块红;她穿衣服,裙子虽然宽大,却暴露出麻酱 色丝袜裹紧的两条巨腿,而上身则特别不合时宜地罩上浓绿的紧身衣,这东西将平 淡无奇的胸脯勒没后,在肚脐上仓促一收,露出一层沃似一层一共是三层的肚子来。 人们微醉的目光最后往往落在这里,就好像有一片热乎乎的海怎么沉也沉不下去。 她总是在乞丐面前驻足,取出两毛、五毛、一块,分发给他们。那些驻守在青 龙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的脾气,一直等着,就是别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风声,赶在 这时杀奔过来,因此最后她总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亲那样嗔怪着,“没有了, 没有了。”老婶子小声问:“你为什么给他们钱啊?”她说:“你们不懂的。” 关于她的善,还有一件事可佐证。一九九九年夏时青龙巷侧沟发现一具疯子的 尸体,奇臭无比,街坊、法医、居委会连番视察过后,将负担留给民政所,但后者 恰好集体出游,因此有干部出来主持,着邻里就近埋了,这件事不掏钱就没人干, 那挂职干部不知能否报销,犹豫不决,最后是金琴花义捐了二百元。 金琴花很少与人打招呼,巡警大队内勤罗丹例外。每当后者骑着木兰经过时, 她总是让到一边,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罗丹是个皮肤、身材、长相 处处合适的女子,却整日素面朝天,将自己裹紧在一身威严的制服里,有时候她不 理,有时候则报以真诚至极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个 妯娌。 每当此时,金琴花的脸都像喝醉了,红一下。 然后金琴花走到巷口了,那里的馄饨摊有一个她惯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 去。她这一来一去是我们红乌镇人习知的节日,要是她没来,我们就知道她来例假 了。她蠕动着回去,总会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领神会地跟上,他们像躁动的精子,气 急败坏地互相提防着,最终又像一脉相连的兄弟,妥善处理好彼此的先后顺序。最 先游进院的精子总能听到低呼,“快点啊。”他应一声“嗯”,故意很慢地溜进那 间房、那张雕花大床以及她故乡一般的身体。 金琴花所从事的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来说难以启齿的职业。 以前我们在理解这个曾做过售货员、洗头妹的小姐时,总觉得她体内有一种深 刻的惰性,这种惰性带给她贫穷和肥胖,也带给她心安。我们总是想这个世界存在 一种人,当有人将饼子挂在他脖子上,他也懒得伸头吃一口,他什么都不愿改变。 但后来我们发现自己错了,我们在那张做了很多场交易的床垫下翻出大量的纸花和 纸鸟,拆开那精心折好的东西,便能看见用各色彩笔写的名人名言,有纪伯伦、泰 戈尔的,也有席慕容、林清玄的,他们总是把世界描绘得非常美好。 又或许连这些美好也没想,她就是像未开化的人那样觉得这事情好玩。当男人 紧张地脱掉衣服,将身躯压上来时,她发出搔痒式的咯咯笑,男人嘘一声,她便更 加控制不住地笑下去。她总是这样欢快地和大家度过夜晚。 那个将她带入此行的美发店姐妹曾教诲她,要摇,你是做生意不是做爱,因此 要摇,男人一摇就出来了。她摇了一次,发现男人果然溃败在床,便嘻嘻笑起来。 这时男人不知该自嘲还是该愤怒,总之心情不太好,她看状况不对,便去抱他, “叔,我以后再不摇了。” “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等下补你一次。” “说什么都没用,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不要你钱,我退给你。叔,你不要不高兴,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了。” 她的生意因此旺得像一株结满谷子不堪重负的稻子,就等我们公安局来收割了。 那天来动手的是财源紧的巡警大队,他们意识到还有这样一只肥羊后,以闪电的速 度扑了过来。 那天她没有上街。她遵从算命先生的教诲,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接着又端 来木盆,将衣服倒进去,鼓捣出一大堆白色泡沫来。她就是这样听话,瞎子说夜晚 别出来,她却是连白天也不出来。待到天黑,她打开铁锁,将它挂在院门上,然后 回屋收拾床铺。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程序,进来的男人会锁好它。她就这样平安地 躺在那张既是柜台又是港湾的床上,打起盹来,不久有个叫狗劲的男人进来抚摸她 的肚腹,她疲沓地笑了下,用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夹住内裤的边沿,将它往下扯。 她和狗劲并不知道,平素那些守在墙外的嫖客此时已像聚集在枝头的乌鸦扑啦 啦地飞了,四名巡警和一名警校实习生马蹄包垫,悄然围住院落。那名实习生自告 奋勇,率先攀爬上围墙,却是在就要摸到枣树枝条时脚底一滑,将锁骨摔断了。他 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直到四位巡警跟着翻进来,像旋风一样刮进没关的房门,才 哼唷起来。他们将这对正穿裤子的男女抓了个现行——抓嫖就是这样,是个技术活 儿,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人们就会衣着整齐,就有理由说他们是谈心,因此为了 保存这宝贵的现场证据,他们拿起照相机,啪啪啪,连闪光十几道,将他们的阴部 以及如遭雷劈的表情拍了下来。 狗劲没经历过这场面,但他无师自通,出来时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将眼睛、 鼻子和嘴巴遮起来,但火眼金睛的人们还是轻易认出了他。十几分钟后他老婆就气 势汹汹去了公安局,后来当她交罚款领人时,嘴唇不停打哆嗦。她对着自己的男人 低吼:“家里又不是没有。” 而金琴花被押出来时,四处张望,认出一张脸就歉疚地笑一下,好像是要说你 们回吧,没多大事的。进公安局大院后,她被领到灯火通明的指挥室,一个人站在 墙边,此时她还在好奇地研究墙上挂着的规章制度,研究完了就低头剥指甲。忽而 电话响了,值班民警气急败坏地走过去,对着里边喊:“还笑,笑你妈逼。”几分 钟后,电话又响了,民警气得青筋暴突,“死孩子,报假警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 你这个死全家的。” 金琴花说:“哥,我什么时候回家啊?” “处理好了就回家。” 他说得金琴花有些怕。可等到有人将她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时,她就不怕了, 因为罗丹坐在办公桌对面。她讨好地叫了一声“丹姐”,发现罗丹偏过头,便落寞 了一下,可她是知道这些分寸的。接着主审的男民警吸了一口痰,嗯了一声,开始 问话,他问得极为细致:谈好多少钱?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脱裤子?你穿什么颜 色内裤?谁先动手的?戴没戴避孕套?是女在上还是男在上?一共做了多少分钟? 你有没有叫? 她开始不知应该怎样答好,答一句就看一下对方,很快又通过对方鼓励的眼神 知道路数了,便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说开了。有时说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就低 头继续剥指甲。 民警说:“狗劲说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有二十分钟,可你说他一进去就射了, 你们到底谁说的准啊?” “我说的准。” 民警因此大笑,金琴花便也含羞地笑起来。这时罗丹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两 只脚先后蹬了蹬高跟鞋,像是要出门,金琴花讨好地看过去,却一下看见她倒竖柳 眉。罗丹吼道:“谁让你坐着的?跪下!” 金琴花猝不及防,迷迷糊糊站起来,又听到断喝:“我让你跪下呢。”她便给 吓破了胆,哭丧着脸,围着座椅转圈,可是那鞋钉已像伞尖四处刺下来,“我让你 跑,我让你跑。”那鞋猛然踩在椅子上时,金琴花转不了圈了,跪下,仰头求饶: “丹姐,对不起,丹姐。” “谁是你的丹姐!” 罗丹一脚踩向金琴花洞开的腰腹,那鞋钉像是踩进脂肪,踩进肠子,踩进盆骨, 像是踩进了很深的泥潭,许久才弹回来。金琴花望了眼苍白肚脐上迅速扩大的一颗 红点,扑倒于地,接着她意识到发髻被扯散了,一个人扯着她的头发正左右摇着。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们妇女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就是从那刻起,有个支撑着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这种折断带来极度的恐惧, 以至当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时还在放声大哭。她应该穿过建设中路往西走, 走向斜对面的青龙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却浑然不知地朝东走。她就这样在闪电 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 朝着天抽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 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 狼狗六年前,狼狗坚硬的内心出现了第一块霉斑。他像很多在黑社会混的人那 样装作不在乎,但是这东西还是势如破竹地长大了。制造这个恐惧的,既不是警察、 法官,也不是黑道同仁,只是一个小屁孩。 那是个极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时,一次次看见拳头的影子。“你不要打 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阴着眼瞅了下说话的人,站直身,对准小孩的肉躯 狂踩,就好像要将他踩成一摊,踩成一张。小孩一动不动了,他停下来,转身将那 辆闯祸的自行车高高举起来,扔向水泥墙,然后才对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说:“没事 吧?” 他拉着女人走掉时,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哭泣声,他想要哭一个小时吧,哭完 就背着歪斜的自行车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来了。他摊开手拦着,鼻孔冒着血泡, “你就把我打死吧。” “滚。”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来了,”狼狗无限怜悯地看着小孩,“你还能怎样啊?” “你不把我打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死。”小孩偏过头去。狼狗像是脚板心 被羊舌舔了,欢快地笑起来,然而他很快清楚地意识到,那目光并非投降,而是盯 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孩子。和老婆的。”小孩走掉了。 对方若是个成年人,狼狗就不计代价将他弄死,但对方只是小孩。我总不能把 小孩也弄死吧,他宽慰着自己。然而在一次噩梦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对 方的,是的,害怕。这个孩子长着沉重的单眼皮,浮着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时射 出一道凶残的光,这光芒不单针对别人,也针对他自己,显示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多么像十几岁时的自己啊。 那时狼狗书包里塞着一块涂满血迹的青砖,孤身闯进各种陷阱,从不退缩。他 既像狗一样下作,又像狼一样报复心强,总是这样出示底牌:你要不弄死我,我就 天天上你家寻仇,关门了就点火烧房子,打不过就找你女人父母下手。我保证报复 永比你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