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OOO 年十月七日,在千里外的鱼镇,玻璃厂劳资双方对峙了一下午。最终, 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办公室谈判,谈判结束,他拨开众工友,扬长而去。老板 取得胜利。四十多位被领袖背叛了的工人,领走一千元,散了,只剩李继锡跪挡在 门口。老板指挥会计、出纳、打手从他身上跨过去,见多识广地走了,他们边走边 开心地聊,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李继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办公室的门已被撞开。 老板跑来探李继锡的鼻息,脸色煞白。等到李继锡哼了一声,他忙说:“我给 你两千元。”李继锡没动静,他接着说:“你要多少?”李继锡伸出三根手指。眼 见着那手指像死鸟扑落于地,老板说:“你别死,我给我给,不就是三千元吗?” 李继锡被扶起时说声“谢谢”,又背过气去。不过他终于还是像睡醒了一般, 并在数钱时用指头矫健地点了点口水。老板说:“三千元在你们老家都能买一个媳 妇了。” 二OOO 年,三千元能买的东西琳琅满目,可以是一台二十九英寸超平彩电,也 可以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维系于神医何恢东 的一针。六个月前,李继锡穿越袅袅生烟的香炉,走进神迹频现的何氏中医诊所, 何医生叫他褪下裤子,弹了弹那弱小的玩意儿,报价三千元,因此才有穷汉李继锡 万里打工这档子事。 这一针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只猴子,李继锡可能要永远地糊涂下去。当时耍猴人 假戏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连襟对着李继锡说:“死的是什么?” “一只猴子。” “不,是历史。” “连襟,你说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来,生元谋人,元谋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顶洞人,于 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颛顼帝高阳氏有后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 有后裔理徵,理徵得罪纣王被处死,子利贞仓皇逃难,为活命,改姓为李。这就是 我们李家的来历。你说,如果利贞没逃得及,被斩了,今天还有你我么?” “没有。” “这李利贞便是我们的始祖,传至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们长成这 样子,鼻子这样,嘴巴这样,眼睛这样,都是历代祖先艰难进化的结果。我开始以 为我的出生是极为轻便的事情,后来却觉得不然,历史上天花、瘟疫、饥荒、战乱 那么多,只要一个祖先扛不过,这条通往我的链条便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而他们活着一日,便会以子嗣为大任,断不会为了私羞避世,该烧香烧香,该进补 进补,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这样努力几千年使历史不断,怎么甘心在 你这里断子绝孙呢?” 二OOO 年十月八日,李继锡把工友不要的物什卖掉,凑上零钱,买剑硬座票。 他准备像护送国宝一样,将这三千元护送回老家的何氏诊所。为此,他将钱做了记 号,塞到信封,又包到塑料袋里,卷三卷,缝死在腰包里。他勒住腰带,系了个死 结,尽管这让呼吸不畅。 在寄放被褥时,老乡建议将钱汇回去,但这意味着要支出三十元手续费,更重 要的是,没人能保证钱在邮局流通时不出一点问题,要是家人不在,单子被邻居领 走怎么办? 中午,他到达鱼镇火车站候车室,观望了一圈,选定空荡位置坐下,不久有尿 意了。待从厕所回来,对面多了对男女。女的头发染黄,眉毛文绿,嘴唇涂红,五 颜六色;男的头顶是肉,脸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上绣着一条青龙。 天气还好,不会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紧扣厚西服的李继锡。 李继锡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对方看出点什么,准会跟上。他坐下,故意跷 起二郎腿,一闪一闪,那男女却像只顾鸡啄米一样啄着彼此的嘴唇。李继锡想起带 现金投宿旅社的旧事,在看见二人间里已住进一位生人后,他找老板退房,老板只 说了一句,你担心人家,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清晨李继锡醒来,果然看见生人抱 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检票口拉开时,旅客像鱼儿呼啦啦涌去,包括那对男女。李继锡等什么人也没 有了,才走过去。过道、台阶和月台空荡荡的,以致能听到钟声尾音的消失,北京 时间下午一点整,这意味着还有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回到贵州了。 这时,在我们红乌镇——超市老板赵法才在下棋,忽然一阵心痛,原来是巷道 传来轰鸣声,他说有一道绛紫色的旋风,但棋友说分明什么都没有。金琴花在做白 日梦,这个梦将在傍晚时说给狗劲听,她说她看见了自己潮湿的豁口,男人正欢喜 地进犯这个豁口。狼狗在调配午餐,盐放多了,不利于心脑血管,因此掺了很多水, 虽然掺水后没有香味了。艾国柱在红乌唯一的火车售票点文亭宾馆买票,忍不住将 自己要去上海一家文案策划公司上班的消息告诉了售票姑娘,姑娘问多少工资,他 说还不清楚;于学毅在择菜,择得很好,很小时他就知道怎样听大人的话,母亲说 :“你可以看些书。”于学毅说:“嗯。”小瞿在擦拭气枪,他像小狗一样蹭着雷 孟德,“哥,你说要是我们生活在梁山该有多好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 金。你说是不是,哥。” 李继锡走进车厢。 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他这样想,穿过打扑克、往座位底下塞行李以及端着滚 烫方便面的人,找到座位,为它没有被占而欣喜。甚至这里还有点空。他脱下鞋, 将双腿搁在对面,假寐起来。不久,有两人走来,他仓皇收起脚。竟然是那对男女。 那男的说:“你好。” 李继锡点头,全身力气用在克制脸红上了,可是越控制越有,因此他闭上眼, 装作要延续被中断的睡梦。不久咔嚓一声惊醒了他,是男子开了罐饮料。男子说: “你喝吗?”男子的头是斜仰着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俯视着李继锡微隆的腹部。 他们刚才一定是在猜我的钱藏到哪里,他们猜了西服口袋、衬衣口袋、皮鞋、内裤 和腋下,将结论敲定在腹部,这罐饮料就是侦查结束后扔下的诱饵。 “不渴不渴。”李继锡说。对方咕噜咕噜自己喝了下去。他们已经知道用没毒 的饮料来瓦解我的警惕了,防不胜防。李继锡将手叠于腹前,看着窗外,余光则监 视着对面。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面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里边藏着什么小动物,不一会儿 那里果然伸出一条绿尾巴来,李继锡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说是小蛇、小鸟都不 像。等到男子夹出来,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绿色的它不停摆动,试图咬住男子的手, 被男子粗暴地甩在茶几上。男子松手时,蜥蜴张望了一下,顶着残暴的眼球朝李继 锡冲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李继锡跳到座位上了,那对男女则愤怒地过来收拾。这是惯用的招法!他们会 在找到机会接触对方身体时,神不知鬼不觉将财物摸走。李继锡搂住腰包,大汗淋 漓地看着他们。 男子趴在地上捉到蜥蜴,将它丢进‘口袋。这时李继锡已湿透了背,却是让自 己都吃惊地与他们搭讪起来,他关心起那只蜥蜴,就像关心对方的孩子。男子只应 了一句“哦”。 李继锡说:“我要回家做手术了,肚子长了一个瘤。” 他们没有接茬,这样倒也自在。 晚上七点,男子泡方便面,女子抛下游戏机,说:“怎么不给我泡?” “你不是有盒饭吗?” “盒饭冷了,我要吃热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面,女子推回来,“不行,你去给我泡。” “你有完没完。”男子吼起来。由此两人互称贱货,扭来扭去,有时是女子半 个身子靠到窗户,有时是男子腿骑于茶几,李继锡退无可退,想喊喉咙却像卡住了。 完了,完了,公然抢劫了。 乘务员走过来,将手搭在男子肩膀上,战争便停息了,乘务员走掉时,李继锡 跌跌撞撞跟上去。在乘务室,李继锡解开衣服,露出汗湿的腰带,急速抓过桌上的 剪刀。 “你干什么?”乘务员厉声问。 “我要把钱取出来,我的钱系死在这里了。” “取钱干什么?” “求你帮我保管,他们要害我。” “谁害你?” “就是刚才打架的那对狗男女。” “你有证据吗?” “他们总是故意过来挨我。” “那你损失什么没有?” “还没有。” “没有就不能说明。你等发生了什么再来报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大哥,他们真的是贼,我一百个看出他们是贼。” “你想多了,像你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了,你喝口水。” “大哥,不是这回事,是真的。” 李继锡跪下,将剪脱的腰包呈上,那乘务员迟疑了下,说:“好吧,好吧,下 车前找我,我还给你。”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抛进去,又推上抽屉,锁好了。 这比银行还保险啊。李继锡走出去时,全身散发出无所事事的轻松,开始张牙 舞爪地挠背上的痒。如今你们怎么偷啊,呵呵,我没有了。可是一回到座位,他便 醒悟到那贼原是和狼一样,在食物飞走后气急败坏,摆明了要报复。 你竟敢去报官!男子瞟着李继锡,抽出水果刀,恶狠狠地削起苹果来。等下, 这刀就会在一个悄然的时刻抹上我的喉结,我就会死在这没有亲戚、兄弟、老乡的 火车上。 火车过隧道时,男子起身,李继锡也条件反射地起身,欲朝乘务室逃,意识到 去路被阻塞后,又反身朝厕所走。厕所门关着,因此李继锡猛擂。那里边人还没走 出,他便已挤进去。他哆哆嗦嗦插上插销,插好,义用力拉拉,方松了一口气。不 一会儿,窗外有了光明,他悲哀地意识到,这是逃成瓮中之鳖了。此时门外响起杂 乱的叫骂声,那不单是文身男子一人要害他,他所有的同伙,整整一列火车的人都 过来了,要害他,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这个旅途精神病患者推开车窗,钻出去,像麻袋一样掉下去。火车正开过红乌 镇铁路坝,那里摆放着一床按摩城的席梦思(天知道它是被弃了,还是要放在那里 晒细菌),李继锡扑到上边,跟随着它冲到被水浸得松软的田里,滚了几圈。 李继锡呕了一小口血,不知自己死活,只是有点遗憾。待摸到口袋的断烟,强 大的痛苦才涌上来,他像被浇了无数桶水一般清醒:三千元丢了,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