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从知道地球是圆的以来,我的老邻居、理发匠草风先生,一直筹划着要去远 邦做一次旅行。 在选择什么样的工具出行时,他可是犯了难。 “一个巫师出行,靠的是扫帚;一个骑士出行,靠的是骏马;一个财主出行, 靠的是轿子;一个像我这样的穷苦人,出远门靠的只能是我的双腿。”草风先生对 我嘀咕。 我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脸忧愁的样子,我摊摊手,一筹 莫展。 我们一起回忆了很久以前,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我与他以及镇子上的其他儿 童,经常在夏天,把女人们晾晒在屋顶的床单扯下来,乘着它飞过我们镇的上空。 有时,从东边驾着飞毯飞过来的人,会与从西边过来的人相撞,如果不小心,就会 掉下地来,摔得鼻青脸肿。有时,天上的床单太多了,以致太阳都被遮住了。有时, 有些偷懒的鸟儿会站在床单的角落上,它们怯生生地搭便车。有时,我们也搭载一 些小姑娘,只要她们承诺长大后做我们的妻子。 “现在我们再也飞不起来了,我的兄弟。” “是的,我们得想点法子。” “想个让自己飞起来的法子。” 在没有想出好法子之前的那些日子里,草风先生依然忙着他的手艺。他帮我们 镇所有的人理发,也兼做一些生意,比如卖一些假发套,同时偷偷摸摸地卖一种据 说可以促进头发生长的神秘药水。 正当绞尽脑汁的时候,从邻近的自由镇飘过来的一个热气球启发了草风先生。 那时,我们与那个镇子正进入难得的休战期,可是就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一个硕大 无比的热气球降落在了我们郊外栽满荔枝树的山坡上。很多人围上去,他们惊奇地 发现,热气球下面拴着一个筐子,里面有个人正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我来自自由镇,我本来是打算乘着这家伙去看看我地里庄稼的长势的,没想 到一阵风把我带到了你们这里。” “你们那儿用这种工具来代替脚力?” “是呀。我们乘着它,可以去市场买菜,上酒馆喝酒,到海边钓鱼,或者去远 方探亲。我们甚至用它来搬运房屋,运送沉重的货物。” “这个怎么做出来的?” “很简单,只要用很多牛皮拼出一个球体,并且在下面用柴火烧一壶水就行了。 水蒸气会把你带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它会不会被什么扎破或者胀破呢?” “不会,世界上最不容易破的是牛皮。” 上述的对话传到我的老邻居的耳朵里,他正在帮一个过路商人剪头发。他立即 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山坡上去找那个正要离去的陌生人。 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酬劳,总之,当他乘着热气球得意扬扬地降落在我的面前, 那神情看上去就像是天神降临。 “走吧,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地球的另一边,看看天的尽头是什么样子。” 我答应了。作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也正想出去看一看世界。 为此我们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我们来来去去地往那个大筐子里面塞东西,觉 得这个用得着,那个也很重要,我们几乎把各自家里的一切都搬上去过,当然,那 个筐子永远也装不下我们曾经拥有的生活。最终,我们仅仅备了些干粮和水,又运 了一些假发套放在筐子里,作为取暖之用。 另外,我们还带了一些植物的种子,以便到了目的地能够种一些自己喜欢的果 树。在选择带什么家畜随行的事情上,两个人出现了分歧:他认为应该带一只猫, 而我认为应该带一条狗。最后我们达成了一致——带上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因为 鸡不仅能让我们吃到鸡蛋,还可以为我们打鸣报时。 就这样,我们挑选了一个有风的日子,出发了。我们没有选择从正义广场的喷 泉边升空,因为那里是灵魂升天的地方;我们选择了从海边离开这个镇子。 那天,来送我与草风先生的人比想象中的要少得多,不过,在热气球离开地面 的一瞬间,我们还是做出了挥手告别的动作,好像下面有很多人在与我们依依惜别 ;同时,又坚决地别过脸去,就好像我们打算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乘着热气球,我们在天空中随风漂泊。有时,我们离地面很远,只看得见山川 的起伏、城镇的轮廓。有时,我们离地面很近,看得到动物的奔跑、农夫的劳作。 总之,我们享受着高处俯瞰所带来的兴奋与激动。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多少天,多少个月,还是多少年,谁记得呢——虽 然最初的那阵子我们还根据公鸡的报时来记一下日子,后来索性就不记了。整天坐 在筐子里,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讲一些故事。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长头发?”草风先生边帮我剪着头发,边问我。现在我是 他唯一的顾客,没事他就帮我修理修理——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把这些工具瞒过我塞 进来的。 “我不知道。”我扭了扭脖子,“我只知道它很讨厌,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几 天之内就长满了虱子。” “我告诉你,人类长头发,是因为人的脑袋很脆弱,它不敢光溜溜地露出来。 对于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同理。” “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对于脑袋是如此,对于腋窝是如此,私处更是如此。”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腋窝靠近心脏的位置,而那里又没有骨头的阻碍。我亲眼见过, 在有些饭馆,人们为了吃到烤全鸡,杀鸡的人没有用刀割向鸡的脖子,而是用一根 筷子或铁丝,直接从鸡翼下捅进去……” “那为什么有些身材魁梧的人长胸毛,而身材矮小的人反倒没有?” “那是因为,很多高个儿别看个子大,其实他们的心脏更需要呵护,他们的心 灵更脆弱。” 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反复讨论着这些与人类相关又似乎无关的事物,打发着 时间。有好长一段时日,我们实在已无话可说,就不停地争辩着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的问题,在我们靠着那两只鸡的生育循环过活的日子里,我们感谢这一永恒的哲学 命题给我们的嘴巴带来无穷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草风先生突然说:“准备降落!我们已经到达。” “你是从何得知的?我的理发匠先生。”我躺在鸡窝里,尽量小心不要压坏那 些蛋。 “看看我的胡须,你就知道了。” “怎么回事?” “你要知道,胡须总是在夜里生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一夜醒来,发现自 己胡子拉碴的缘故,所以我们常常在早晨刮胡须。而现在,你没看到吗?我的胡子 从天亮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生长,一直长到太阳落山——这说明,我们已经来到了地 球的背面,这里的日夜正好与我们家乡的相反——而我们的胡须在经历这么长的旅 行后,它们还没有倒过时差来。” 我摸摸自己的下巴,果真如此。于是我们抽薪减柴,将底端的火慢慢熄灭,热 气球安然着陆于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有关我与草风先生在异国的生活,我不想多讲。那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在那里, 我发现大家跟光荣镇生活得一样,照例吃了睡,睡了吃。只是,在那里吃饭的时间 会晚十二个钟头,相应地,上床也晚十二个钟点。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与草风先生各自带着一把花白的胡须,乘着热气球返回 了我们的故土。与我们当初离开时不一样的是,来迎接我们的人熙熙攘攘,那些男 人、女人都留着及地的长发,看上去他们好像都是一群野蛮人。 我知道,他们欢迎的,是理发匠草风先生,而不是我。那一阵,草风先生忙成 一团,他重操旧业,生意兴隆,也自鸣得意,因为他从来没有体会到自己的职业是 如此地崇高,连镇长大人坐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乖乖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