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约十个世纪以前,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水泊先生迷迷糊糊从梦里苏醒过来, 他发现身上盖了一床柔软无比的被子,这被子连他的头一块儿蒙着,让他舒服极了。 他闭着眼睛享受着,不愿睁开,直到几个小时后,逐渐的灼热让他意识清醒。像往 常一样,他想把脚伸到被子外去,可怎么也伸不出去,于是他打开眼睛,朦朦胧胧 中钻出被子,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棉絮或绸缎,而是一整块一眼也 望不到边的沙漠。 “这被子也太大了。”水泊先生嘟嚷了一声,看到他的街坊邻居们都与他一样, 露出个脑袋,像互不熟识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他们那样子就像是一群刚刚从 地洞里探出头来的土拨鼠。 “这是从哪里刮来的一床沙被,比我的纺纱工人纺的那些纱被舒服多了。”离 水泊先生最近的那位邻居,是一个布商,他的绰号叫蜘蛛,可能是因为他的手很长, 上面又长满绒毛的原因。他曾走南闯北,去各城各地贩卖他的布。 隔着不远的距离,晒着冬日的暖阳,蜘蛛先生懒洋洋地跟水泊先生聊起了生意。 “东方靠近大海的那些个城市,他们喜欢我蓝色的布料,那里的女人男人一律 着蓝色。在西边的小市镇,我那些青色的围巾、长袍很畅销,他们喜欢把自己包裹 在重重的深色套子里;北方有个城市,那里的女人喜欢穿大红的衣裳,她们以俗艳 为美;南边的集镇我去过多次,每次总有一个女人问我要那种紫色的衣裙,也不知 是什么缘故。 “我织的布,买家中有种地的农夫、养花的园丁、打杂的仆人,但大多数是达 官贵人,他们常常不远万里来上门定制。有时,他们会让我把一些祝福的文字和话 语织到布里去,据说穿着这种布料做成的衣服,会延年益寿。不过,也曾有人让我 的工人们将一些恶毒的咒语偷偷地织在布料中,然后再做成衣服送给他的仇人。因 为他许诺给我千金,我便放下我的良善之心,答应了他。据说,这一招很灵,他的 仇人穿上这套衣服后,不出几年就消瘦而亡。 “当然,我也做过好事。譬如,早年的时候,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商贩,我曾应 我们的将军之请,将一块军事地图秘密地织在一块布料上。这块布料只有用汞涂在 上面,方能显现那崎岖的山川、险峻的要塞和蜿蜓的道路。凭此图,他们夺取了大 片大片的城镇。后来,这位将军让我为他编织一套坚韧的盔甲,我认为那是我手艺 上的近邻——铁匠——的饭碗,所以我拒绝了他。” 唠叨了很长的时间,蜘蛛先生有点唇干舌燥。他用舌头舔舔嘴唇,让它们彼此 湿润对方。他摇摇头,抖落掉一些还留在头发里的沙子,四处张望,他用手东指指, 西指指:“你看,那边躺着的是墨鱼先生,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太太和孩子,他们一 家子可真悠闲,在那里边玩沙子边讲故事。再远一点的,那个抽着烟卷、向着太阳 的方向吐着烟圈的是杂货铺老板拇指先生,他再也不用担心把被子烫一个大洞了, 有一次他不小心,差点用一个烟蒂把我们整条街点燃。” “水泊先生,那边还有好多人,都是我们的相识故知。这床被子真大,我可从 来没有织过如此宽的布、做过如此大的被子。”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水泊先生梳理着自己的胡须。他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 美髯公,他的胡须很长,每天都要一根根地梳理。“这被子暖和倒是暖和,就是不 透气,我得把胡须一根根捋出来,免得闷坏了。” “对于这一点,我也有同感。确实太闷了,我织的被子可不是这样的。最让人 不能忍受的是,这床被子上的图案太单调了,你看看,除了我们这些或大或小、或 长着头发或一毛不存的脑袋,就是那些撑破了被子露出来的孤单的树冠、不冒烟的 烟囱和还没来得及升起旗帜的旗杆。 “而在我织就的被面上,常常有飞鸟走兽的图案。我手下有一个叫普士的织匠, 他纺织的绸缎上的那些凤凰,甚至能在半夜的时候飞到外面的梧桐树上歌唱(它们 的歌声陶醉了那些经过树下、夜不能寐的路人),但只要那盖着此被的人醒来,它 们会立即返回到被面上。他织成的那些动物也是如此:那被面上的麒麟会给它的主 人带来好福气,那些狮子和老虎总是把守在暗夜的入口,防止噩梦的偷袭;那些狗 和鸡会在窃贼来临时发出声音,提醒主人注意;听我的顾客说,盖着那些有狐狸和 貂图案的被子,他们很容易做春梦——起初我以为只有女顾客看得上这种图案,实 际上男人更喜欢,尤其是那些单身的汉子。 “普士先生所织被面上的植物图案和人物图案,则更为奇特。他喜欢织各种花 花草草。无论是茶花、牡丹、月季、玫瑰还是水仙、蔷薇、百合或玉兰,终年都会 散发出异香,即便被浆洗过多次。他曾织过一幅《百花图》,献给当世的君王,据 说,那君王盖着那缎被,从此再也不需女人的陪侍。 “此外,普士先生还喜欢织那些人物。他织的人物栩栩如生,有年迈的老者、 年轻的读书人和可爱的稚童。我一个顾客家的小孩常遭到他父亲的毒打,因为好多 个晚上,那个残暴的父亲都被童子尿浇醒,弄得满床都是。他对他不及六岁的儿子 实行了鞭打屁股之刑,可是这根本没能阻止满床皆尿,反而愈演愈烈。后来,直到 普士先生告诉他换一床别样图案的被子,这种窘事才不再发生。他终于弄明白,尿 床捣蛋的根本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那被面上绣的一个调皮的光腚童子一他以这种方 式狠狠地报复那个粗俗的父亲,却也导致那可怜的孩子多次饱受皮肉之苦。”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布商,蜘蛛先生。”水泊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布商的言语, “与你所说的那些被褥相比,我们现在所盖的这床被子实在是太单调了。这上面没 有一点活物,没有一只鸟,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一条流浪的狗或一只无所事事的 猪。这被子到底是从哪里刮过来的,为何铺头盖脸地把我们都覆盖了起来,这真是 匪夷所思。且不去管它,太阳就要下山了,看来我们还得盖着它将就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