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在等海水吗海水和沙子 你知道最后碎了的不是海水 你不会忘记了。 很安静,很年轻,很纤细,很干净。清冷得玉一样的于小榆。你不可能忘记这 个人了。她那么狠,一个女生。即使让她把两手都浸泡在鲜血里,或者拿快要变成 紫褐色的血浆涂污她的脸和胸襟,她看来仍会像往日那样的整洁与无辜。她会让你 想起顾城。后来你总是想起顾城了。你想起顾城的时候也会想起她了,于小榆。你, 好狠。 她们说冷/冷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你知道冷。冷的样子是于小榆微微扯动嘴角,在暗影中笑或不笑的样子。冷是 给她的四分之三侧脸做大特写。她的眼睛,说,不要穿过水面。 穿过水面,阳光会折断。 你就打了个寒战。那时候阳光在窗外烧得很旺盛,树叶都噼噼啪啪在冒烟,有 人弹掉一截烟蒂,平摊在公路上的猫尸“嘭”一声冒火。但你想起刚才的情景,斜 角照进来的阳光穿入她的眼珠,便折断了。于小榆说完她要说的便什么也不说。她 稍微歪着头像在聆听,你和她之间酝酿的静默,还有身边那女警擤鼻子时粗笨的声 音。 为什么是你呢?你多想问于小榆。但你知道那样问了会显出你的不安与庸俗, 于小榆会看不起你。就像你之前提起司法精神病鉴定时,她垂下眼帘冷冷笑了。眼 观鼻,鼻观心。仿佛胸前挂着镜子,她在与镜里的自己会心微笑。看吧,他们这些 人。 于是你沉着气等她开口。既然她把你找来了,必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女 孩,才二十出头,当别的女生都在为流行曲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歪着头,目光穿入 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于静寂中听她一个人的独奏曲。也可能是诗。你藉这机会细细 端详。她平静的面容,那么利落的手。仅仅一刀,深深切断了那人的喉咙。 在那拘留所里,于小榆第一次在你心里唤起那死去的诗人。你有个冲动想问, 读过顾城吗?因你突然想起同事们以前告诉过你的,你不在的时候,那个于小榆常 常会到你的办公室,在书柜前面站很久。 她站在那里看什么呢?书都安分地停泊在柜子里,灰尘也都静静地日积月累, 悄悄掩盖阳光漫过的痕迹。你无法知悉于小榆的目光曾经停留在哪些书本上,但你 隐隐记得柜子里有一部顾城全集。或许你该念一首诗,于小榆请注意。但顾城,你 当时能记起来的唯有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感其陈俗,你也就放弃了。 人们曾经抱怨她太过安静。她?那个新来的助理。你听了曾转过脸一瞥,于小 榆下班离去后空着的座位。桌面上的物件多而十分整齐,椅子推放好了,椅背上披 着她对折好的灰蓝色毛衣。那时你想到的不是她的安静而是自律。这孩子,难怪在 同期聘来的一批实习生中,她的考试成绩特别优秀。 现在你才可以感受到,人们说的安静,坚硬而冰冷,如铜墙铁壁。人们觉得如 此怪异,仿佛看见于小榆拿来一副手铐当镯子。不难受吗?不冷吗?你却连大伙儿 的不适也不曾留心。冷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倒是在接见于小榆的父母时,你看 见那垂下头来不断拭泪的妇人左手戴着一枚戒指,象牙雕花,白骨那样清冷。才记 起那女孩的手腕上也曾经戴着同一系列的镯子,现在果然变成了手铐。于小榆也没 表现得有多不自在。谁也锁不住她了,她听自己的音乐,她甚至坐在那里轻微地晃 动腰肢。拦不住。她已经穿过水面。 “于小榆,你知道我不接刑事案。”你说,“我不擅长。” “嗯。” 她知道。她辞职时,已经在律师行待了十几个月。前面九个月实习期满,她顺 利拿了执业证书,但不知怎么她坚持要“多学习”,于是辗转被调到你的部门,当 起公共助理。她的办公桌就在你们几个人的办公室外头,对着入口,接待处似的, 挡风拦雨。那公共助理实际上是份工作量奇大的杂差,要应对的内外人事也多。她 似乎没个可以依赖的前辈,或可以交流的同侪。奇的是,大半年过去,于小榆一声 不响,手上铐着看来有点笨重的象牙手镯,把所有事情都做了,竟无人听过她的怨 言看过她的嗔色。后来她走了也就走了,倒是如果还有人提起,仍然会摇着头说啊 那女孩,太安静。 却无人说过,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如今你明白,让人们感到不自在的,所谓“静”,其实是于小榆的倔强与坚硬。 即便带刺吧,她不长成玫瑰而长成荆棘。她的静如此叛逆、强悍,无懈可击。于小 榆,你深沉至此,超出我的想象。像一口井,幽深得让人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你是 寂静的,仿佛你已消失。 “你也知道,这罪名成立,只有一种判决。” 于小榆不应声,仅仅眨了一下眼睛。你觉得有什么东西阻隔了你们,她在你无 法进入的空间,就像在镜子里面。她用你看不见的眼睛在凝视你,那么远,那么逼 近。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逃。如所有的案卷材料所述,当其他目击者还在尖叫的时 候,于小榆往后退了一步,深深吸进几口气,便举起手机打了警方接到的第一个报 警电话。直至警察赶去把她带走,她不曾失控,没有流泪,对已经发生的一切都供 认不讳。血犹在剃刀上滴落,空气里还弥漫着死亡那潮湿的气味,倒在血泊中的人 睁大着眼睛,仍未相信自己已经死去,她却那样干脆。 死者比于小榆小两岁,年少轻狂。那还是个躁动的周末下午呢,他的电脑游戏 才打了一半,再过两个小时他就可以下班了,但死亡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突如其来, 他几乎来不及痛苦。也许他连于小榆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像你一样,只依稀记得那 是一个看似瘦弱却特别争强的女孩,没了面目,只有手腕上晃动着象牙镯子,苍白 的骨质,隐约闪着磷火。 她说:“我很清醒。我就是要他死。可怜地死。不值地死。”她做到了。一言 不发,让“他”无助而莫名奇妙地死去。她是于小榆,才二十三岁呢。她说这些话 的时候,好大一瓢浮光从女警身后的小窗洞倾入。你终于看真切了,睫影之下,她 清澈的眼睛。 不要穿过水面。 他们在电话里说,正在赶来的路上。路很长。太阳早已落山。城市的轮廓被暗 影与尘烟掩盖了细节,变成一堆积木。世界像是一幅巨大的剪影。那一对老夫妇风 尘仆仆,抵达你的办事处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象牙戒指的妇人,先到盥洗室整理 自己。出来时,她把头发梳整齐了,苍苍的灰黑,纹若流云。老先生随后也去洗脸, 用折得很好的素色手帕拭去脸上的水珠。后来妇人说到落泪处,也从皮包里掏出她 的手绢,淡绿,雅而清冷,轻轻在眼角上印去泪水。 那泪却涟涟。两老似有默契,哭得自律而安静,一个禁不住饮泣,另一个便接 下去说。于是你知道了事情发生两个月以后,一直在拘留所中拒见任何律师的于小 榆突然想起你。你。她要求见你。今早检察官才联系两位老人家,他们中午便开车 赶这几百里路。 两人皆为退休教员,都有一种素食者的气质,说话声音很轻,皮肤特别白皙, 似乎连额上的皱眉都曾仔细梳理。你上午接通那电话时,本来已不太记得起来于小 榆其人,直至看见他们,还有那一枚象牙戒指,这同个系列的一家人,你毫不费劲 地想起那女孩了。那脸上挂不住五官的孩子。半年前她才辞职离去。你不期然瞥一 眼她曾经用过的办公桌。某一天那披挂在椅背上的灰蓝色毛衣消失了。上头从别的 部门调了个有经验的助理过来,后来再由两个实习生取代。却原来只过了半年吗? 老人家说,于小榆没跟家里说清楚辞职的原因,只在电话里打了声招呼,没过 几天便拎着两个行李箱回到老家。两人知道这孩子的脾性,也因为她从小就很少让 家里操心,所以便没追问。他们说起这个的时候,你一直感觉到某种探询的意思, 似乎期待你告诉他们更多于小榆的事。不然,为什么于小榆只愿意见你,而不是别 人? 待要说的都说完以后,已经是深夜了。你替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馆,陪他们 下楼。本来还迟疑着是否该带他们去吃点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似的,还没行到旅 馆门口便用接连的鞠躬把你送走。你感觉到的,街灯光罩下恰如其分的生疏,人与 人之间周到的距离,让人感到安心的礼貌。他们做得一丝不苟。 你回到十七楼的住处,男人已经睡着,狗则醒来了,你在泡澡时它便趴在浴室 门外。你闭上眼睛任水声荡入梦里。梦里你把手伸到凉空气里/吸收睡眠/你很疲 倦。无数泡沫在梦中破灭。你在那看似无垠的白色梦境里走向四面八方,一不留神 就被卡在梦与现实的间隙里了。左脑倒是一直在岸上,告密似的说,别怕,只是个 梦魇。等你挣扎着醒过来时,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身体变得僵硬,皮肤被泡软, 像要与肌肉分离。狗在外面用爪子刨着门板,并发出一种压抑的,似乎怕会惊动邻 居的呜咽。 这短暂的睡眠让人疲劳,仿佛睡梦中你荡着船想要到世界的对岸,却中途迷失, 又丢了桨,只有划动双臂奋力折返。你带着“几乎回不来了”的余悸,用僵直的脖 子撑着一颗肿胀的脑袋,先在男人腾出来的半床被窝里整理出自己的形状,然后爬 上床。你仍然感到冷,遂向男人靠近些,鼻息哄上他的肩膀。一些诗句像一排湿淋 淋的蚂蚁列队爬行,经过你的大脑。在透湿透湿的世界上,有一只透湿的小鸟。它 再不能回窝了,由于伟大的自豪。 男人翻过身来,你顺势迎去,让他抱你。男人从梦的温床里传来发芽般的声音。 下雨了是不是,外面下雨了。你微笑着摇头,然后要从小小的窗口爬入梦中。男人 却把你拉回来,在你耳畔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你迷迷糊糊听到自己说,临 时有个案子,头痛。男人亲吻你的眉心和嘴角,有点干燥的手像蜕皮中的蛇在你的 身体上游移。你意识到他要从小小的生命的瓶口钻进来,你就在梦中笑了。你说, 窗帘没拉上。 月亮很圆,是这城里最高的一盏街灯。